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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永仙]传承傣族诗歌的女人们

[屈永仙]传承傣族诗歌的女人们

  内容摘要:少数民族文化的繁荣发展,是离不开女性的。其中,口头传统文化更是如此。傣族以其浩瀚的诗歌著称,有自己的诗歌传承人。在现代化的潮流冲击下,各地傣族的诗歌发展情况是怎么样的?无论是在有文字的傣族地区,还是没有文字的红河流域的傣族地区,诗歌的传承方式正在发生着改变。通过田野调查,发现女性在传承和发展诗歌方面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本文以德宏的傣剧演员和戏师,西双版纳的女歌手“章哈”、新平花腰傣的巫婆“雅嫫”为代表,介绍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傣族女性,她们在村落生活中对诗歌的不舍不弃,并取代男性,成为传承传统文化的主角。
  关键字:傣族、诗歌、女性传承人
  解放初期,中国对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展开了摸底式的全面调查。从那时起,傣族就以她数量众多,内容丰富的诗歌而闻名。诸如《兰嘎西贺》、《孔雀公主》、《千瓣莲花》、《粘响》、《厘俸》、《娥并与桑洛》等优美的叙事诗一一出版面世,一度惊动学界,引来关注和赞叹。新时代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位处西南边陲的傣族也深受影响,傣族的诗歌如今又是怎样的发展状态呢?
  从2006年起,笔者开始关注傣族民间诗歌的发展和传承情况,多次前往德宏州、西双版纳州、文山州马关县、玉溪市新平县、腾冲荷花乡和其他地区对傣族各支系进行实地考察,从中认识到傣族女性在诗歌,特别是在口头诗歌的传承和发展上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在下文中,笔者分别以德宏、西双版纳和新平三地的傣族妇女为例,来认识傣族女性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演绎和传承傣族诗歌的。
  一、戏台上演绎人生的德宏傣家女子
  傣戏是集文学、音乐和舞蹈为一体的综合性表演艺术,跟叙事诗一样,深受傣族人民的喜爱。人们把喜闻乐见的叙事诗改编成傣戏,以舞台演绎的方式来传承诗歌。根据史料,德宏州盈江县新城乡是傣戏的发源地,其附近的旧城、盏西、支那等乡镇也盛行傣戏演出。在盏西坝子的十几个傣族自然村,大部分都有自己的傣戏班子,绝大多数的演员是中老年妇女。傣戏对她们来说,是劳作之余的学习和娱乐。
  在笔者的童年记忆中,村里佛寺前的那片开阔场地就是一个戏台。那时的演员一律是男性,戏中的女角也是男扮女装。当夜幕降临,全村男女老少闹哄哄的围拢在佛寺前看戏。演员穿着古朴的戏服,背上插着彩旗,走几步又停下来或说或唱,简单的手势和看不太清的表情。只记得那暗黄的灯光下,四周晃动的人影和乐在其中的观众面孔……再次看傣戏,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戏台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演员几乎都是女性,男人只是在舞台一侧负责敲锣打鼓和拉二胡。观众也发生了变化,只有老人们还看得有滋有味,旁边跑动着玩耍热闹的孩童,其他年轻人和中年人已经被电视、电脑或电话给“俘虏”了。由于生活水平有了提高,各个村子都集资置办了新的乐器和戏服。但在内容上,人们还在演传统的戏目,例如《十二马》、《爷爷犁田,奶奶送饭》[①],也有改编自叙事诗的戏目,例如《阿銮弓关》、《朗忒罕》[②]、《娥并与桑洛》等,还有从外传来的故事,例如《西游记》、《唐王游地府》、《目连救母》、《岳飞传》、《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除了这些传统的戏目,人们也响应时事编写了一些新戏。例如,盏西镇的线帕村妇女常演的是禁毒防艾的新戏《瘾君子回家》,芒冷村妇女演的则是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二么挂灯笼》。下表是笔者2006年至2011年多次调查所了解到的五个村子的戏班情况,可作参考资料。从中可见,女性代替男性戏台上的角色,已经成为了一种历史事实。
  傣寨戏班 曾经演过的戏目[③] 戏班人数 演员情况说明 戏师情况
  盏西镇芒冷村老年戏班 《十二马》、《陶禾生》、《唐王游地府》、《阿銮弓关》、《罗苏九国》、《陈云舍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等 14人 演员全部是女性,有3个男性 负责敲锣打鼓, 雷咩惠,女,70多岁
  盏西镇遮坎村中年人戏班 《爷爷犁田,奶奶送饭》、《天仙配》、《西游记》、《岳飞元帅》、《陈铁钢》等 约10人 有3个男性,3女性演员,主唱是女性。另有4人负责敲锣打鼓 金明礼,男,70多岁
  村练寨戏班[④] 《楚天王》、《阿銮弓关》、《娥并与桑洛》等 约6人 演员全部是女性 龚小回,女40岁
  芒章乡线帕村戏班 《木莲救母》、《阿銮弓关》、《陶禾生》、《瘾君子回家》 8人 演员全部是女性,另有2个男子为她们拉二胡 李明亮,男,约50岁
  支那乡芒海 《爷爷犁田,奶奶送饭》、《朗忒罕》、《阿銮弓关》、《冒弄养》、《帕芒鸾》、《相勐》 9人 4名女性,5名男性,其中4名女性主唱,2名男性主唱,其余男性只能演 向氏,男性,约60多岁
  德宏傣族民众喜爱诗歌和戏剧,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村里常出现优秀的女性,她们写诗,改编剧本,成为民族文化不折不扣的传承人,也是当下驱动傣族诗歌发展的先锋。笔者出生的练寨就有一个出色的女子,她名叫龚小回,如今40来岁。她年轻的时候是村里远近有名的歌者,有一副好嗓子。她可以随口唱出德宏各地傣族不同的40多种歌调。例如,情歌调的“哈秀”,歌唱十二月节气的“哈麻西双”,婚礼上的祝福歌调“哈金会”,瑞丽市傣族歌唱家乡和赞美自然的山歌调“哈同卯”,盈江县傣族的山歌调“哈勐腊”等等。全村人都知道她能歌善舞,还能讲故事。龚小回曾给笔者讲过50多首故事,有古老的神话和传说,各类阿銮故事[⑤],动物故事和笑话等等,腹藏故事如此多的女性是罕有的。她小时侯从兄长那里学习了傣文,所以只要有文本,就能为大伙吟诵各种叙事诗和演唱傣戏剧本。她组织村妇女出演《娥并与桑洛》,到别村演出献技。芒冷村的雷咩惠是一个难得的女戏师。她如今70来岁,日常劳作之余,晚间就召集村妇来家里,教她们学习傣文和唱古戏。就在2011年的“三八妇女节”,笔者还参观了她们自编自演的《二么挂灯笼》。穿上节日盛装的村妇们在戏台上自信地唱着歌,雷咩惠则坐在她们身后,手拿剧本给演员们提词。当笔者询问谁是她的师傅时,她指向一位86岁的老妇,她如今是本村的巫婆,负责各种神鬼祭诵,可她以前却是一个很有名的歌手。戏台左侧有三位男子在敲锣打鼓,照顾着扩音器等设备。台下坐着一排排的观众都是女性。每当唱完一段,她们就鼓掌致意。新城村的龚晓娣也是一个优秀的女子。她从小听着父亲诵读傣文诗歌长大,学习了老、新傣文,耳濡目染了父亲的诗歌创作。老人死后,她就继承了大批的傣文经典。她喜欢阿銮故事,并改编《阿銮混盖》、《阿銮术帕利》、《阿銮三金叶》、《屯勐相兑》、《二么奈咪》[⑥]等,常常被其他村民请去做戏师。与龚小回、雷咩惠、龚晓娣一样出色的傣族女子并不罕见,在此不再一一例举。
  不过,像她们一样掌握文字的傣族妇女毕竟是在少数,更多唱戏的妇女是凭借记忆力。2011年3月,笔者前往支那乡芒海村考察,在这里看到了村民在演古老的傣戏《爷爷犁田,奶奶送饭》。没想到的是,他们每晚到不同的村民家里演同样的戏,目的是为该住户驱邪求福!笔者看到,该戏班共九名演员,一律是40岁以上,而女性占了一半。演完《爷爷犁田,奶奶送饭》,将邪恶“犁”出家门后,他们又演了《冒弄养》,这是一场古老情歌的对唱戏。讲的故事是有三位姑娘到山林里采集野菜,邻村一位英俊小生被姑娘们的美貌吸引,于是前来对歌求爱。只见三个女演员共聚在一把黑伞下,向前走三步又停下来唱歌,如此反复。有两位男演员在她们旁边绕着圈走,他们扮演的是本村男青年在“守护”自己村的姑娘,以免“肥水流了外人田”。演戏几乎没有什么道具,演员的动作也很简单,对唱的情歌曲调更是单一不变,夜晚的灯光下看不起演员的表情。看来,重要的是所唱的内容,而不是形式。四周坐满的观众都是老人,她们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妙处呵呵大笑。笔者看到,男演员手里拿着戏本唱,而这三个女演员完全靠记忆唱了上百句的情歌。旁边有一位戏师,手拿着戏本时而给她们提个词头儿……
  傣族女性不仅在戏台上顶替了男性,唱响傣族的诗歌,演绎动人的故事,在其他人生舞台上她们也传承和发展着傣族诗歌。一年四季,逢年过节,傣族女人总是穿上节日盛装,用歌声祝福彼此,赞美生活。例如,如果一个村子举办“摆帕腊”(迎迓佛像庆典),或举办“摆广母”(拜供佛塔庆典),其他村子肯定盛装前来祝贺,送来贺礼。届时彼方敲锣打鼓,唱歌祝福,我方就要还礼对唱,你唱罢我上场,彼此考验一番歌技。又或逢泼水节,傣族妇女上山采花时,总要放开嗓子唱唱山歌,表达节日的喜悦之情。暂且不提德宏歌舞团那些专业的歌手,傣族民间确实有很多这样的女性。例如,新城乡芒弄村的寸小来、金小顺都是小有名气的民间女歌手。在盈江县、梁河县、腾冲县各地的各种节庆场合中,都能看到她们自信的身影,听到她们悠扬嘹亮的歌声。傣族民众非常喜爱这些民间歌手,村里的广播放的是她们的歌,集市上那些粗制滥造的傣歌光碟也被民众围着抢购。
  德宏傣族年轻人崇尚城市生活,倾向于外出打工,农村里留守的是老少妇孺,传统也面临着代代传承的历史挑战。在这个社会背景下,女性的社会责任和历史意义更显得及其重要。可以说,是女人们的信仰和情感温暖着村寨,是她们五彩缤纷的盛装点亮了村寨,也只有她们的歌舞欢庆才能唤醒村寨的生机。总之,正是她们对传统的不舍不弃,促使傣族的文化和诗歌在时代浪潮冲击下得以延续,由于她们的文化情趣和精神追求,傣族诗歌在21世纪的今天还能生机勃勃。
  二、传唱叙事长诗的西双版纳女“章哈”
  傣家人常说,“章哈就像食盐,没有他们生活就不甜了”。
  2011年的3月,笔者前往西双版纳大勐龙镇的傣族村寨对傣族章哈进行了短期考察。当我沿着木梯走上杆栏式楼房时,听见屋内传来热闹的笑声,还有一连串跌宕起伏,婉转清脆的章哈歌声。只见宽敞的堂屋内,大伙儿正围坐在电视前观看“贺新房”仪式的纪录片。画面中,橄榄坝有名的女章哈“玉光燕”正在唱歌。原来,就在几周前,一位村民盖起了两层新楼,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贺新房”仪式,白天请僧人为新居诵经祈福,傍晚请章哈“玉光燕”和她的搭档唱歌助兴。电视上的“玉光燕”非常美丽,脸庞如同皎洁的月亮,饱满而光洁的肌肤犹如糯米般剔透,束着西双版纳傣族妇女特有的偏髻,右耳后垂下一束鲜花来。只见她端坐在厚厚的垫褥上,手中的一把墨绿色折扇遮住了下巴,一手握住话筒,低着眉眼专心地唱着歌,声音掷地有声。四周围满了听众,听到妙处,大家就“水——水”的欢呼,并有人走上前去,将钱财礼物夹入章哈那握着扇子的手上……
  “章哈”艺人在傣族诗歌发展史上功不可没,“章哈”曲艺是是西双版纳傣族的一个文化名片。“章哈”是傣语,一方面指能传唱诗歌的匠人,这些匠人已成为一种职业歌手;“章哈”也指一种口头演唱的技艺。在西双版纳,每逢贺新房、升和尚、小孩满月、结婚、赕佛、庆丰收等节庆场合,傣族民众都要请章哈来演唱。“章哈”演唱有笛子配乐,一唱一吹组成搭档,缺一不可。吹笛子的多数是男性,但唱歌的“章哈”艺人不限男女。
  笔者从村民那里获知了关于“章哈”的相关名词:“哈藤”或“哈坝”是山歌;“哈动干”意思是互相挑歌逗唱,即情歌对唱。“哈浩老管”,是述说历史的歌曲,也可以说是叙事歌。章哈又可以分为对唱和独唱两种形式。如果在山林野地游玩,或在各类大型节庆场合上,常见男女章哈对唱,一问一答。一般是女章哈提问,男章哈回答,对方又问,我方再答,犹如拉锯战。回唱不上来的就显得不够水平了,一回一去唱下来,人们也听出了双方的高下,于是章哈就有了“等级”之分,历史上最高的章哈级别是“章哈勐”。章哈可以为众人独唱史诗和各种叙事诗,例如《召树屯》、《嘎迫》等。不过,由于叙事诗篇幅较长,需要两个章哈轮流来唱,共同完成。通常要唱一通宵才能唱完一首叙事歌。
  玉张是大勐龙镇芒景湾村的章哈。访谈得知,她从小就喜欢唱歌,羡慕章哈艺人,姑娘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歌者。结婚后,担忧丈夫不喜欢于是就停止了唱歌。后来因为家庭收入少,挣得丈夫的同意和支持后,她决定再发声唱歌,从此以章哈为谋生之技。1990年,她正式地拜了一个老章哈为师,由于基础好,几个月后她已经可以在大型节庆场合公开演唱了。自此经济收入逐渐增加,如今家里已经盖起一座小楼房。章哈的演出,一般是通宵达旦的,这对40多岁的女子来说,消耗了太多的元气和精力,于是两年前她病倒了,病好后就没有继续唱歌。玉张说,要成为一个“章哈”就需要懂傣文,这样才能看懂诗歌文本,并记忆于心。拜师学艺时,师傅言传身教将学徒领进门,但并不负责教会,所以修行完全在学徒个人了。因为懂得傣文,玉张可以用简单的符号来辅助记忆长篇诗歌,因此学起来就快。然而,有许多女章哈并不懂傣文,只好听师傅唱一句学一句,或者听录音来模仿。事实上,即便懂得文字,可以看懂诗文,章哈的演唱也是要脱稿的,那些长达几百上千行的诗歌,也必须牢记于心。
  据村民们说,如今的章哈人数在增多,但是唱得很专业的并不多。而且,在新一代的章哈中,女性的比例在上升,男章哈的人数少了。分析其历史原因,不外乎是西双版纳傣族的传统发生了变化。以前,傣族男子都要入寺当一段时间的僧人,七、八岁的傣族男童被送入佛寺当小沙弥,成人后可以留在佛寺继续深造,也可以还俗成家娶妻生子。在此期间,他们学习傣文,诵读佛经经典,同时也学习傣族传统的天文历法、历史和诗歌等等。还俗后的僧人被尊称为“康朗”,饱读佛经和诗歌的他们往往成为了著名的“章哈”。康朗甩、康朗英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初,西双版纳最有名的两位章哈艺人,他们都是还俗的僧人。总的来说,由于传统上傣族男子可以入寺学习,因此在以前的章哈队伍中,男性占绝大多数。如今,大部分傣族儿童转而进入学校,接受九年义务的汉文化教育。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会傣文,更不懂阅读傣文经典,男性章哈的比例自然也就下降了。村民说,前几年的各种庆典活动中,总会有人唱歌欢庆的,如今处处都只剩下舞蹈了。与其说是因为观众更喜欢舞台,不如说是能唱傣歌的人少了,能听懂的年轻人更少了。
  除了人数、男女比例上的变化,章哈的曲目也发生了变化。从考察中发现,能唱长篇叙事诗的本地章哈已经很少了,只有来自缅甸的章哈还能唱那些古老的史诗。集市上有不少出售章哈歌碟的小店,也有专门刻录和出售章哈磁带的老人,笔者曾经一一询问光碟、磁带中的章哈是谁,家在哪里,唱的是什么内容。结果发现,在西双版纳本地章哈数量众多的歌碟和磁带中,内容大多数是节日摆场、贺新房、升和尚、结婚等场合上唱的赞歌、祝福歌和情歌。终于找到一两个唱叙事长诗的,例如《千瓣莲花》、《嘎迫》的歌碟和磁带,章哈几乎都是来自缅甸的傣族。村民们表示,在许多艺人中,女章哈是最出色的,也是最受民众欢迎的。
  3月的西双版纳已是艳阳高照,这段时间也是他们拜塔的时节。笔者随同村民参与了两个村寨的“赶塔”(拜佛塔)活动,从中深刻地体会到了西双版纳傣族女性的无穷魅力,以及她们在民族文化传承上的重要意义。但凡来到这里,就必定看到,盛装打扮虔诚祈祷的是女性;在摆场上出售民族餐饮和手工艺品的是女性;聆听和围观章哈歌碟的也是女性;每一个节庆场上总会有一个舞台,而在上面歌舞表演的仍是女性。她们曼妙的身姿,演绎着生活的精彩,如果缺失了女人,傣族民间生活就失去了色彩。
  三、吟唱巫歌和小调的花腰傣妇女
  花腰傣是傣族的一个支系,主要居住在云南省新平县和元江县。与西双版纳和德宏两地的傣族不同,花腰傣人不信仰佛教或道教,也没有自己的文字,其历史文化都是通过口头形式代代相传。从巫婆吟诵的巫歌,到全民妇女随口能哼唱的情歌小调,从三天两头的原始宗教仪式,到一年一度的“赶花街”、“跳月亮姑娘”活动,花腰傣妇女在传承民族风俗习惯和古老歌谣上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花腰傣人几乎全民信仰原始宗教,当你进入花腰傣村寨走在乡间小路上时,常常可以看到喊魂驱邪仪式的痕迹:瓷碗立在三个小石块上,里面放着食物,瓷碗旁边有鲜花和零钱。村民说,瓷碗象征着“锅”,人们烹饪美食以饷各路神鬼,并用钱财收买和驱赶它们。花腰傣人认为人有“三十个灵魂管身,九十个灵魂管体”,这些灵魂会离开身体在外游荡。丢失的灵魂可能是受到惊吓而遗落在河边山谷,也可能贪恋爱情不肯回来,还可能是被神鬼“抓到天上去当兵”了。如果遗失了其中一二个魂,人就会感到虚弱无力,丢失所有的灵魂,人就会死。因此,花腰傣人不仅一年四季在手腕脚腕上系上红绳,以此拴住灵魂,家人一旦生病医药无治,他们就请巫婆“丫嫫”来做法事,念诵一整天的巫歌。你若在花腰傣寨中小住,就能亲耳听闻“丫嫫”诵唱的神秘巫歌,她在仪式中唱出前往冥界寻回丢失灵魂的过程;也能亲眼目睹巫婆被各类神鬼附体后不可思议的举动,同一个身体上却扮演着不同的神鬼角色。
  2010年8月,笔者在漠沙镇感受了一次花腰傣丫嫫的驱鬼喊魂法事。上索铺的一个村民身体不适有一段时间了,打针吃药都不管用,于是请曼勒村的巫婆范美英前来驱鬼喊魂。只见丫嫫手坐在祭桌前,拿一把红羽折扇,眼睛微闭,似处无人之地似地唱着歌,曲调单一。在停息的空挡,她告诉我们,男主人之所以生病,是他的一个灵魂丢了。后来,丫嫫派出的神在“勐招兵招练”(冥界练兵的地方)找到了男主人丢失的灵魂。[⑦]巫婆的歌叙述了一个“故事”:巫婆将供养的神派出寻找丢失的魂,它走了十来个“勐”,它们分别是“勐阴天”,“勐晴天”,“勐刮风”,“勐雷电”,“勐彩虹”,“勐达能”[⑧],“勐秋千”,“勐管绶”[⑨],“勐森林”,“勐招兵招练”,“勐少多航那”[⑩]。派出去的神前往这些无形的“国度”,它遇到各种“景象”,走入不同“地域”,遇到各类“神鬼”,并和它们对歌洽谈,并递烟敬酒和献槟榔来收买那些神鬼,直到将丢失的魂领回家里才算完成任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丫嫫唱的巫歌是一个“叙事歌”。这种巫歌具有特定的曲调和内容,并非为了娱乐消遣,它是宗教仪式的文本,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几乎每一个花腰傣村寨都有自己的“丫嫫”,她们大部分是40岁以上的妇女,已经脱离田间农作,平日负责喊魂、驱鬼等与原始宗教相关的祭诵仪式,为村民的精神安宁做出贡献。除了这些供养神位的“专业丫嫫”外,大部分的花腰傣妇女也多少能喊几句简单的祭词。
  花腰傣妇女不仅以她们美丽的鸡枞帽和花腰盛装引来许多游客,还以情歌“小调”引来了学者的深入研究。“赶花街,唱小调”是新平花腰傣的传统盛会。每年的农历新年之后一个月左右,各地花腰傣就开始赶花街,那是青年相互认识,谈情说爱、挑选情侣的节庆活动。那时,各村寨的姑娘穿着盛装,头戴鸡枞帽,腰上缠着秧箩,里面装着糯米、烧田鳝和咸鸭蛋饭。这些美丽的姑娘一群群走在路上,大胆的小伙子用眼睛寻觅自己的意中人,姑娘们也在鸡枞帽下偷瞄对方。看对眼的就三三两两落座在幽静的大树下对唱情歌,互喂秧萝饭。此时,他们唱的情歌就是有名的花腰傣小调,内容主要是夸赞意中人的美貌和诉说自己的思慕之情,男女双方皆可挑歌逗唱,如果对方心里有意,就会以歌回应。花腰傣的“小调”内容有一定的程式,词句简单,曲调单一,学起来并不难。在以往传统的社会,傣族青年以歌会友,谈情说爱。姑娘通过唱歌来精选夫婿,能歌善答的小伙子是最受尊敬和欢迎的人。
  除了“赶花街”外,花腰傣还有一个外人并不熟悉的“跳月亮姑娘”[11],那纯粹是妇女的活动。在三月底至四月初,农历十五的月圆之夜举行。届时,全村的妇女穿上花腰傣盛装聚集在寨门空旷地。她们做好一个假人,给她穿上花腰傣衣服。在月光下,妇女们围着假人跳舞,迎接天上的精灵下来俯身在她们身上。当神灵进入村妇的身体时,神灵在她的耳边低语,告诉她歌词和曲调,她就开始唱歌。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女子被神灵上身,加入舞蹈和歌唱的行列。神灵也分男女,被神灵俯身的女子被分成一对一对,于是她们就像情人一样手挽着手,互相搂抱着开始对唱情歌,唱的是花腰傣小调。那些被男性神灵附身的妇女自然用小伙子的语气说唱,向“情妹”挑逗调情,甚至也表现出男人的急迫和主动。而被女性神灵附身的女子则温柔作答。在月夜中,各路神灵降临附在村妇身上,互唱情歌表达思念与爱慕。这些疯狂歌舞的花腰傣妇女丧失了自我,在毫无自我意识的情况下扮演着一对对谈恋爱的男女。当活动接近尾声,神灵一一离开,被附体的妇女逐渐醒来恢复自我,才从旁观者那里听到了自己几近癫狂的行为和煽情的情歌。这种“跳月亮姑娘”活动,发生在洒秧育苗的前夕,花腰傣妇女演绎一番神灵之间的爱情,目的是请神灵保佑来年的庄稼有个好收成。她们认为,只有“跳月亮姑娘”,种下去的稻谷才能长得好。
  妇女们唱的情歌小调是这个活动的重要部分,是仪式的诗歌文本。由于生活的需要,大多数花腰傣妇女都能随口哼唱几句小调。可以说,正是因为女人们的信仰和喜爱,花腰傣的这个传统习俗才得以延续,而诗歌也能世代传承。不过,随着高科技多媒体技术的普及,在汉族强势文化的影响下,花腰傣本土的歌谣在年轻一代中有失传的危险。
  总的来说,少数民族文化的繁荣发展,是离不开女性的,其中,口头传统文化更是如此。如果说社会是一颗繁盛的榕树,男人是坚强的树干,那么女人就是使之繁荣茂盛的枝叶,她们是社会的核心生命力。只要到乡村走一趟,我们不难看到,洗衣煮饭、上山下田的是女性;讲述神话故事、唱歌跳舞的也是女性;走亲访友、团结互助的仍是女性;喊魂唱戏、祭诵驱鬼的还是女性。可以说,在少数民族的世界里,女性掌握着社会的节气,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做乌米饭或黄米饭,什么时节和地点唱什么歌。关注女性就等于关注少数民族的传统,也是切中了民族文化传承问题的核心。
 [①] 也译为《公孙犁田》或《卜腾那,丫送豪》。
  [②] 也译为《孔雀公主》或《召树屯》。
  [③] 这些戏目名称是演员提供的,或有音译的出入。
  [④] 由于戏师外出打工,此戏班如今已解散。
  [⑤] “阿銮”是傣族人民心中具英勇、善良、美貌,又集福气一身的男子,他常常是佛祖或天神下凡的化身,投胎到动物、人世所所经历的各种故事就是“阿銮故事”。
  [⑥] 这些叙事诗的名称是傣语音译,可能在别处有出入。
  [⑦] 傣雅人的观念中,鬼界的鬼与人界的人一样生活,也有军队。
  [⑧] 村头村尾的水台,供人洗手洗脚的地方。
  [⑨] 用三块石头支底架晚的小锅,底下烧火煮食物给鬼食用的地方。
  [⑩] 少男少女玩耍的地方
  [11] 花腰傣的支系多而复杂,并非所有的花腰傣都有此活动。
  (来源:《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2012-09-26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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