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迪

        所有幻想叙事文学（以及电影）的一个基本结构，就是要有一个不同于现实时空的异度时空，这个异度时空或存在于现实时空之外的某个地方，或存在于现实之内的某个地方，现实中的人们对他浑然不觉，一切现实生活本来都按部就班、一如既往的进行着，突然有一天，一个特殊的机缘，一个具有特殊禀赋或使命的人，或者就是一个很平凡的人，闯进了这个异度空间，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故事的魔轮疯狂地运转起来，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呈现在面前，变幻出令人眼花缭乱、心醉神迷的超现实图景。
　　从中国的魏晋志怪、唐代传奇一直到聊斋志异，从奥德赛、神曲、浮士德到格林童话，再到现代科幻电影、宫崎骏和今敏的动画，都存在着这样一个现实空间与异度空间的二元结构。

　　在那个异度空间中，你可能实现你所有的在俗世所无法实现的愿望，也可能遭遇你在现实生活中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的恐惧，那可能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也可能是一个黑暗的恐怖之域，前者是正价值的体现，后者是负价值的体现，前者将欲望变成轻盈的诗意，后者将欲望化作粘稠的恐惧，从位置上而言，前者是上升的，是天使飞翔的天上人间，后者则是坠落的，是妖魔出没的人间地狱。或者可以说，宫崎骏的异度时空主要是前者，今敏的异度时空则主要是后者。
　　所有的幻想故事都基于这样一个二元时空的对立和交通之上，这个结构自古至今，基本未变，不管这个二元对立是尘世和仙界，还是白昼与梦境，抑或是地球和太空。不断花样翻新的是那个异度空间的构成方式和存在形态，在魏晋志怪、唐代传奇中，是云山雾罩的神仙洞府、深藏市井的深宅大院，在格林童话中，是黑森林、女巫的木头屋子，在吸血鬼故事中，是古老的城堡，在现代幻想故事中，则常常是太空中的遥远星球或数码网络中的虚拟世界。
　　不断花样翻新的还有从现实时空进入异度时空的途径，在魏晋志怪、唐代传奇中，沟通现实时空和异度时空的往往是梦境，或者仙药和秘符，在格林童话中帮助外出冒险的小伙子进入魔法森林的则往往是仙女赠与的宝贝神器，也可能是智慧老人传授的几句咒语，在现代幻想故事中，帮助英雄们进入异度空间的则是宇宙飞船、时空隧道，或者是一个小小的芯片，乃至一个简单的密码（IT时代的秘符）。
　　凭着魔力或者密码的帮助，主人公进入这个异度空间，打开另一个世界，在其中经历一番冒险之后，最终注定了要离开这个世界，回到他原来的世界。在大多数的幻想故事中，这个历程往往被表现为一个成长的、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一个原本呆头呆脑的小伙子成了英雄，一个凡夫俗子修炼成了神仙，但在极少数的具有反讽气质的幻想故事中，事情往往被颠倒过来，这个历程变成了一个堕落的、下降的过程，归来者洞察了这个世界一直被隐藏着的黑暗底蕴，幻想故事因此成为失乐园故事。最耐人寻味的其实是桃花源类型，那个打鱼为生的武陵源人，进入了桃花源，又离开了桃花源，尽管他在回程上一路都做了标志，但是，当他再度寻访时，已“迷不复得路”矣，“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那个世界对这个世界永远关闭了，没有魔法，也没有秘符，能够帮你找回通向那个世界的秘境，要进入那个世界，全凭偶然的机缘，乐园是有的，但那不属于你。
　　说到底，这个世界其实从来就是平的，那个异度世界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既不存在于武陵源头，也不存在于时空隧道的尽头，那个异度世界只存在于每一个人的身体中。
　　说了半天，我发现我说的大概都是些尽人皆知的废话，其实，我想说的是，苏联学者普罗普所谓的“神奇故事”，其实就是幻想故事，普罗普将神奇故事的情节归结为一个由31个功能组成的公式，这个公式已经成为好莱坞编剧们横行四海宇宙的葵花宝典，但是，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似乎片面注意了神奇故事的起承转合的线性进程，而忽视了神奇故事中纵横捭阖的二元空间结构，实际上，正是这个二元结构的内在张力，推动着故事魔轮自动地无可挽回地运转下去，将故事中的人物推向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