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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杰]论裕固族叙事长诗《黄黛琛》中的悲剧意识及其成因

[韩杰]论裕固族叙事长诗《黄黛琛》中的悲剧意识及其成因

                           论裕固族叙事长诗《黄黛琛》中的悲剧意识及其成因
                                                                                 韩   杰

摘要:《黄黛琛》是一部反映裕固族爱情悲剧的叙事长诗,其中不仅仅是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而更多的是广大民众在创作这个文本时所流露出的内心深处对自身悲剧性生活的无奈和无望的压抑情感,这种情感即体现为悲剧意识。这种悲剧意识的形成与这个民族在历史的发展中所处恶劣的生存环境、强权专制的严酷统治、以及封建买卖婚姻制度有着必然的联系。
关键词:裕固族 《黄黛琛》  悲剧意识  生存环境  严酷统治  封建买卖婚姻

       对于悲剧,鲁迅先生曾说过:“悲剧就是把对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跟人看。”①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论述悲剧本质时曾这样定义:“悲剧是人的苦难或死亡,这苦难和死亡即使不献出任何无限强大与不可战胜的力量,也已经完全足够使我们充满恐怖与同情。无论人的苦难和死亡的原因是偶然还是必然,苦难和死亡反正总是可怕的。”②那么将这种人生悲剧在文学作品中得以表现那就是悲剧艺术作品。
       古今中外的许许多多的悲剧艺术作品,不论是《安提戈涅》、《哈姆雷特》、《椅子》,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赵氏孤儿》、《祝福》,由于它们最能表现矛盾斗争的内在生命运动,从有限的个人窥见那无限的光辉的宇庙苍穹,以个人渺小的力量体现出人类的无坚不摧的伟大。在这个意义上,悲剧艺术不愧是艺术的最高阶段和冠冕,是人类精神极致的艺术丰碑!在悲剧中,主人公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受尽磨难,甚至失败丧命,但其合理的意愿、动机、理想、激情预示着胜利、成功的到来。悲剧撼人心魄的力量来自悲剧主人公人格的深化。悲剧最能表现矛盾斗争的内在生命运动,悲剧主人公经历的一系列偶然发生的事件,却存在必然的联系,这必然的联系导致的结果是毁灭,主人公无力改变,这是命运的强制力量。因此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悲剧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巨大的震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建立了不朽的丰碑,在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
       分析上面列举的悲剧艺术作品,我们就可以发现它具有以下特征:首先,悲剧表现的是对于某一个体或某一族群具有重要意义的价值的毁灭。其次。艺术作品中矛盾冲突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此外,悲剧艺术作品中主人公的人生苦难或生命的毁灭,将使人们的体验伴随着强烈的痛苦经验,这种痛苦的身世经验一方面把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卑贱投射出来,成为我们自己批判性审视的对象;另一方面,我们又在悲剧主人翁的身上感受到某种伟大和崇高的东西,从而唤起和激发一种情绪,积极为被侮辱、受害的弱势者辩护和抗争,甚至愿意献出生命。
《黄黛琛》是裕固族人民的一部优美动人的爱情叙事长诗,它的异文较多,目前基础最好的是由才让丹珍整理的篇章。其中讲述的是,黄黛琛和苏尔旦的爱情悲剧故事。聪明、美丽、善良的姑娘黄黛琛与苏尔旦深深相爱,但是,却遭到封建恶势力与包办买卖婚姻制度的残害。父母、兄嫂贪图财势,将黄黛琛许配给了部落长保尔威,保尔威则在对她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不果之后,便强行逼娶。前来搭救的苏尔旦丧身湖中。黄黛琛为复仇刺杀保尔威未成,投井身亡。
从这部叙事长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所表现的是黄黛琛这一生命主体的毁灭,其中对自我超越中的生命的毁灭又带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使我们从她的人生苦难和生命的毁灭中感受到那种抗争精神的伟大和崇高,以此来判定这是一部比较典型的爱情悲剧作品。
      《黄黛琛》是一部民间叙事长诗,又有别于作家文学作品。民间叙事诗是广大民众创作并传承的反映人类社会生活以及民众的理想愿望的韵文体或韵散结合的民间叙事文学。由于叙事诗在创作、流传中所具有的集体性、口头性和变异性的特点,决定了它是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作品。民间叙事诗中的人物、故事、有的情节取材于真实的事件,有的则是虚构的。不过,主人公生活的时代、历史背景、社会生活、文化传统、基本性格、人物关系等却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因此,它真实而直接地体现着社会底层最广大民众生活状态、思想感情和社会意识。
通过对叙事诗《黄黛琛》和裕固族历史文化的阅读,就不难发现在叙事诗中表现出的悲壮、沉郁的基调,不仅仅是因为叙事诗为我们讲述的是一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而更多的是广大民众在创作这个文本时所流露出的内心深处对自身悲剧性生活的无奈和无望的压抑情感,这种情感即体现为悲剧意识。悲剧意识作为民族的一种精神因素,属于民族意识(又称为民族精神或民族性格。它是指某一民族自身形成与发展中,在争取生存实践中所逐渐凝聚的普遍性观念。)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是在某一民族自然观、人生观、宗教观、伦理观的相互作用下形成的。它以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积淀形式(或说集体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渗透在该民族每一个成员的个体意识和行为之中。这种悲剧意识往往又通过哲学、宗教或艺术悲剧的形式表现出来。“不同民族的艺术悲剧只能从该民族的民族意识以及形成这种特定的民族意识的历史的、社会的、时代的原因予以说明”。③下面将《黄黛琛》中体现出的裕固族人民的悲剧意识及其成因作一分析。
       一、叙事诗中的悲剧意识
       悲剧意识是民族对待人生的存在、生命的苦难与死亡的基本态度和处理原则。这种悲剧意识往往又通过哲学、宗教或艺术悲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因此,艺术悲剧作品是民族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的体现。对于悲剧叔本华说过:“只有表现巨大的痛苦才是悲剧” 。④黄黛琛和苏尔旦是一对情真意切的恋人,他们热烈地、亲密无间地相爱着,但是等待他们的并不是“让两颗心铸成明镜,一生一世闪耀出日月的光芒”的美好未来,因为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并不能由自己来决定。贪婪的部落长保尔威想把黄黛琛占为己有,让总圈头给她家送去了“聘礼”。保尔威凭借着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数的金银,为所欲为,把黄黛琛抢回了魔窟,将苏尔旦害死在海子湖中,一对苦命鸳鸯就这样阴阳各半。残忍的保尔威并没有就此罢休,为了达到他占有这位苦命而又倔强的女子的最终目的,又把黄黛琛送到三百里以外的地方为他放牧,想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摧毁黄黛琛。当黄黛琛伺机复仇失败后,保尔威又“将她绑住,拴在马尾巴上,拖进了魔窟”,致使黄黛琛在万念俱灰中“磨断了身上的牛毛绳,奔向一眼水井”,为自己的生命和爱情划上了一个句号。
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爱情因其巨大的活力和激情而具有一种勇往直前的、漠视不合理现实的勇气,而这种勇气往往又孕育着爱情的悲剧性。中国的读者、观众,总是以比较乐观、愉悦的态度对待人生以及由此而生出快乐幸福的结果。因此,无法接受太过悲惨的结局,故而中国的文学作品多以大团圆结尾;即使是悲剧,也要有一个光明的尾巴,不论是《窦娥冤》的平狱申雪,《赵氏孤儿》的孤儿报仇,还是《祝英台》的双蝶齐飞、《马五哥和尕豆妹》的双血合流,其结局大都是悲悲切切的故事,凄凄惨惨的人物命运,再加上一个非现实的美满结局, 以平衡欣赏者的审美情感。但是《黄黛琛》结局却是独树一帜,一悲再悲,一悲到底,从中体现了裕固族人民独特的悲剧意识。
      二、悲剧意识的成因分析
       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包括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的诞生都不是平白无故空穴来风,他都是要通过创造者来反映某一社会生活状态、思想情感和社会意识,以此表达人们的思想观念、人生态度。尤其是民间文学作品,它的集体创作、口头流传的特点,就决定了他所表达的是更广大民众的思想观念、人生态度及审美理想。《黄黛琛》作为一部裕固族人民的爱情悲歌,一部艺术悲剧,自然而然地就表现出了这个民族的悲剧意识。
《黄黛琛》中表现出的这种悲剧意识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也绝非某单一原因所致。笔者认为,主要是受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影响所致。
      (一)民族生存环境的影响
       自然环境是民族生存的基本的“土壤”,它的优劣以及民族对着优劣条件的反映不仅决定民族生活方式,而且影响该民族开辟生存道路的勇气信心,影响对外部环境的抗争性格的形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到:“我们所注重的,并不是要把各民族所占据的土地当做是一种外界的土地,而是要知道这个地方的自然类型和生长在这个土地上的人们的类型和性格有密切的联系。”⑤
       翻开裕固族形成、发展的历史长卷就不难发现裕固族是一个多难的民族,裕固族的历史是一部苦难的历史。单从该民族的孕育形成时期来看,大约从唐末五代之际,河西回鹘夺取甘州建立回鹘汗国到十一世纪初,占据河套附近的党项族崛起就连年向甘州用兵,直到公元1028年,李元昊一举攻占甘州,其间战事连连,百姓饱受战争之苦。
“当甘州回鹘政权崩溃,甘州回鹘各部落再次离散” 。⑥随着西夏不断向西用兵,这一部分回鹘人在不断的抵抗中步步向西逃窜,翻越当金山口,避处沙洲西南隅。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得到了一个生息繁衍的时机。可是,好景不长。公元1226年,又被西征的蒙古大将军速不台征服,他们又处在蒙古人的统治之下。
       到明洪武年间,“诸卫酋长肆意劫掠,招致祸端,自相削弱”,⑦“明代中期的撒里畏兀儿诸卫已从南、西、北三面受敌,再加内部不能统一,内忧外患,迫使撒里畏兀儿东迁”。⑧长距离的迁徙,使得他们在人力财力方面受到了极大的损失。首先是牲畜大部分死亡。“当时撒里畏兀儿诸卫的牲畜在百万上下。东迁之后,不得不靠吐蕃赠送牛羊维持生计”。⑨其次是“人口锐减。东迁前,将有二十多万。东迁后,撒里畏兀儿诸卫人口算在一起,仅一万多人”。⑩
后经历了清朝、民国时期的混乱不堪,使得尧乎尔人已经到了身处乱世无力自保的地步。
       鲁迅曾说过,人首先是求生存,其次是求温饱,再才是求上进。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他们常常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担忧,为自己的温饱而忧虑,更多的是在为满足人类的最低需求而挣扎。生存需求尚不能保证,精神生活的更高追求就更无从谈起了。在这种内外交困的社会背景下生活的裕固族人民如何能产生格调轻快、愉悦的作品呢?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裕固族的叙事诗中体现的悲剧意识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二)严酷统治的影响
       在社会政体的交替更迭中,引发了一切方面的冲突和否定性行为的普遍发生。如氏族社会更迭为奴隶社会,奴隶社会更迭为封建社会,使得等级观念愈来愈明显。
《黄黛琛》中的等级制度是非常明显的,代表封建统治阶级的部落长保尔威,有着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正如叙事诗中唱道的“天上的太阳属一方,地下的部落长就为王”“要是把保尔威老爷惹怒,杀你俩就像割蓬草”。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谈到等级制度这种主奴关系时就曾深刻地指出过:主人对奴隶本质上是一种依赖关系,这种依赖关系决定了主人的生存必须依靠奴隶来维持。因此,上层等级必然的要以压迫、镇压的方式对待奴隶,强制奴隶绝对服从。像黄黛琛及其家人这样的下层民众,在绝对服从中,完全丧失了自身独立人格和主体的自我意识。他们没有自己的独立自主性,也不可能被对方承认是“人”,所以自我意识、主体人性都丧失了,只是牲口般的被等级关系扭曲了的、异化的人,只能是“命里固定苦和甜”了。于是《黄黛琛》中对压迫者的反抗就变成了主人公的单打独斗,以力相争、以死相拼,其家人也只能是苦苦的等待或麻木的观望。在强大的封建统治面前,主人公的这种反抗斗争的力量就显得微乎其微,结果是不言自明的了。这实际上就是下层民众悲剧意识的真实显现。   
      (三)封建婚姻制度的影响
       在封建社会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买卖是天经地义的婚姻礼法。婚姻的缔结不是取决于青年男女的爱情,而是取决于一种政治的阶级的利益。这种联姻关系必然会导致婚姻悲剧的发生。从叙事长诗中可以看出,黄黛琛和苏尔旦的爱是炙烈的、亲密无间的、崇高的。如 苏尔旦唱道:“珍珠似的黄黛琛哟,早已串在阿哥的心上。” 黄黛琛唱道:“阿哥哟,只要你在我身边。即使严冬无情天地寒冽,心头的烈火永不熄灭。愿我们像红柳一样顽强,狂风吹不散海誓山盟的婚约。”在他们心中,“饥寒中的友谊,就像太阳一样温暖;贫困中的爱情,就象白玉一样的纯洁。”他们在这种强大的感情力量的驱使下,面对保尔威的权势,采取了一种超越行动,想超越自己、超越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与以保尔威为代表的封建势力展开宁死不屈的斗争。然而,他们得到的只能是生活的苦难和生命毁灭的悲惨结局。
       买卖婚姻在裕固族中是极其严重的。据有关资料记载:大头目家部落的一个富有男子娶一个媳妇要付出牛十五头、马六匹、绵羊五十只、山羊十五只、茶十块、白土布十匹、衣服十二件、头面一幅(一幅头面昂贵者可值十两白银)。就是一般人也要付出一马一牛、十几只羊、二十个布(一个布一丈六尺)、两块砖茶。在这种情况下,穷苦牧民的儿子常因付不出财礼而失去心爱的伴侣,成为终生的痛苦和遗憾;而富有的男子可以随意选择妻室。其至可以依仗权势任意掠夺、蹂躏妇女。他们的婚姻完全是处在金钱关系下的一种交换。在这种关系支配下,女子只是一种被估了价的商品被拍卖,成为受男人玩弄的娱乐品和生育工具。
       在买卖婚姻制度下,只要女方父母兄嫂一旦接受财礼,那就意味着买卖的合法性,女儿是无权也无法反悔的。正如《黄黛琛》中圈头说的那样:十二两银子你父亲已经揣上,十二包茶叶你母亲已在品尝;十二岁的走马你哥已经骑上,十二桶牛奶你嫂子已经挤光;十二颗宝珠你妹妹已经戴上。十二斤牛背子你弟弟已经供上;十二瓶美酒早送进你家的帐房,十二只羔羊已定为娶你的礼当,到那时绳绑马驮不由你!
       由于封建婚姻制度的影响,使得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在无奈和无望的心境中逐渐产生了一种认同心理,这是这一爱情悲剧发生的主要原因,决定了这一悲剧发生的必然性。所以黄黛琛的斗争只能是单枪匹马、极力抗争到生命的毁灭,以失败而告终。这种灾难性、悲剧性的生活的史实,必然很深地积淀于裕固族人民的集体意识中,并且到一定时候用一定形式将其宣泄或者挖掘出来,而《黄黛琛》就是一个很好的体现。
       总之,悲剧艺术具有很高的赞誉度和崇高的美学地位。《黄黛琛》是一部典型的爱情悲剧作品,其中表现了裕固族广大民众的一种悲剧意识,而这种悲剧意识,是由于裕固民族在历史的发展中所处恶劣的生存环境、强权专制的严酷统治、以及封建买卖婚姻制度等方面原因的影响所致。由于在这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之下,裕固族广大民众唱出了《黄黛琛》这样一支沉郁悲壮的真爱之歌。不仅表现了广大裕固族民众对幸福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同时也为悲剧艺术的殿堂增添了一粒耀眼的明珠。

注释:
①鲁迅:再论雷锋塔得到掉[A],《鲁迅全集》[M]第一卷,192-19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②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第3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③邱紫华:《悲剧精神与民族意识》[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3月第二版 。
④转引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人民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
⑤马克思:《资本论》[M],第一卷171页。
⑥《裕固族简史》[M]甘肃人民出版社 1983年版。
⑦⑧⑨⑩高自厚 、贺红梅:《裕固族通史》[M],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本文刊发于《时代文学》2009年第8期。

文章来源: 民俗学网站——韩杰的个人空间



[ 本帖最后由 twlijz 于 2009-10-24 10: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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