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永逸:礼尚往来:乡土中国的医患关系——忧郁的民俗学札记之六
新产经 2012年第9期
“咳,看来你该去倒个痰了!”
对于今天五旬以上的都江堰(灌县)人而言,这句话的意思是明了的。它说的是,你这个人神经不正常,有精神病,应该找会倒痰的人给整治整治。在西医没有大行其道的年代,倒痰在都江堰也是一门特殊的技艺,不是每个人都会的。那时,对于都江堰人而言,神经病也好,精神病也好这些西医术语是没有立锥之地的。如同同期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灌县人将一个人神智不明的状态,会说“中邪了”、“疯了”或“傻了”、“呆了”。会倒痰者要么是中医,要么是巫医,是一类具有多重身份、角色的边际人物。后来,随着西医的日渐强势,人们也根据中医传统和地方特有风俗,将精神方面的不正常状态称为“邪病”或“虚病”,以与生理上器官性的病变——“实病”区分。
如今,当在都江堰乡间,西医也大行其道时,尤其是精神病院或者神经外科、神经内科随处可见时,作为一种技艺的倒痰和作为一种社会角色的倒痰者在都江堰都没有了。但是,倒痰作为一个日常用语还存在中老年都江堰人的辞令交际之中。倒痰的含义虽大致保留了本意,但感情色彩却由严肃转为了调侃、戏谑,意思指某人脑子有问题,不正常,神经兮兮的。在相当意义上,倒痰这个语词既与国人皆知的四川方言“瓜娃子”、“瓜兮兮的”、“哈戳戳的”语义相近,也与近些年在网络等新传媒流行过的“傻冒儿/老冒儿/冒儿爷/傻屄/傻蛋/傻叉/傻缺/菜鸟/白痴/弱智/大弱/智障/幼稚儿/玻璃/386/脑积水/脑积屎”等语词天涯比邻。
2011年2月9日(大年初七)在成都,数年未曾谋面的丁瑞根教授告诉了我倒痰这一“地方性知识”。亦师亦友的丁教授并不是都江堰人。他之所以熟悉这个成都方言的演变,是因为他岳父岳母是都江堰人。多年往返成都和都江堰两地,自然熟悉了一地的乡音俚语和风土人情。而谈及此话题,则有些爱屋及乌的味道。因为他早得知我母亲得了现代这个社会常见的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等精神性疾病,而且精神病院的医治并不见好转。给我提供这个信息,是希望我能注意民间的土方、偏方。他强调说:“都江堰的老人都说,‘过去倒痰都是很灵的,也万万不是谁都能随意倒的!’遗憾的是,现在的都江堰没有这类人了!”
其实,对现代文学和现代文化史、思想史都深有研究和独到见解的丁教授对民俗学和民间文学也广有涉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现代文学课上,他把《五卷书》、格林兄弟、普罗普根据俄罗斯民间故事搞出的三十一个功能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对于当下不少的现代文学专家而言,这些知识因陌生而无用,也因无用而陌生。就是对于不少民俗学的从业者而言,这些知识也还有些旁门左道的味道。因此,丁教授对我说的上述话还有潜台词,就是劝我不要过分相信西医,相信精神病院的治疗,也可以试一下与中国文化水土相符的中医以及巫医。
看似讲求科学、实证的西医诊疗过程所建立的医患关系强调的是一种垂直性关系,即医生是高高在上的专家,是知识的提供者,而病人则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被治疗者,是医学知识、技术与手段的消费者,医患之间是一种消费与被消费,即卖与买的基本上不讲究人情的关系。这在喜欢挠现性、文明私处,揭露其伪善,终生勤劳的深挖现代西方文明下水道的米歇尔·福柯那里,早已搞得明明白白。他的《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等都是对当今世界全面盛行的西方现代医学的尖锐批判。
遗憾的是,因急欲自强自立反而对西方亦步亦趋的现代化的中国,西医冷冰冰的弊端在讲究人情、礼尚往来的古礼濡染下青出于蓝,更加发扬光大。医患之间知识的供给与消费的关系彻底简单化、清晰化为买卖关系,而且还是有钱也不一定就能买的畸形关系。当下的城乡大小医院,虽然都在墙壁上写有“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之类充满人道主义色彩的标语,但谁都知道,没有钱挂号,无论是再怎样的病痛、急症,都是万难靠近医生的(当然,有政府强力干预的大型天灾人祸中的伤病者例外)。从这个意义上,在大医院看病,看的首先是钱,而不是病,作为人的患者沦为冰冷的物,无关紧要,也无足轻重。这些都是以哲学家和散文家形象出现的周国平对西医具体治疗手段批评时未曾注意到的。追念妞妞的他忽视了西医背后的冷冰冰的强调所谓理性与科学的文化,煽情也不乏矫情地对西医的认知、评说基本停留在表面。
与西医诊疗中的医患关系大相径庭,在传统的中医以及巫医所主导下的医患关系中,医生是远亲或近邻,是“熟人社会”中的一员。医生并非是完全脱离田间地头劳作的专职人员,仅仅是多了一门“手艺”或者说多了些专业知识的劳动者——农民/手艺人。医生与患者之间往来的基础首先是感情。
亲友邻里的口碑表达也传颂一个医生的好坏:不仅仅是其技术-手艺的高下,更重要是其医德-为人的善恶,会不会做人。通常而言,自我感觉有病的人前往医治时,对医生有着一定的了解与信任。医生也绝不仅仅是将病人视为一个有病的客体,通常首先是将病人视为一个熟人、一个亲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医患之间的交往基本都不会因为看病开始,也不会因为诊疗结束而终结。
就某一次具体的医治行为而言,如果出诊到患者家中看病,医生会在患者家中吃,有必要的话还会住下来。临走时,医生会尽可能地少收钱。患者家人虽然不一定给足了钱或赊欠所有的钱,但医生家里能用得着的东西,如鸡蛋、公鸡、腊肉以及米面之类的“礼性”是少不了的。如果患者到远距离的医生家里看病,同样也可能会在医生家中吃住。
病愈之后,患者及其家属会尽可能地以自己之所有回报医生之所无,包括农忙时主动前往医生家帮忙干农活、医生家建房时帮助修房,等等。这种医患关系是乡土中国邻里之间全方位的礼仪交往关系,承载也体现着乡土社会所有的世故、人情与脸面。
这种全方位交往的医患关系差不多一直延续到近些年全面推行新的农村合作医疗保障制度之前。
1949年,基于在北平北郊前八家村的调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马树茂在题为《一个乡村的医生》的毕业论文中,描述了一个进城学习西医后回乡做乡村医生的生命史。文章清楚地表明,在那个年代,无论是中医、巫医还是试图渗透进乡村的西医,乡土中国的医患关系基本首先是情感关系。
随着西医的渗透与强势,这种以人情为基础的医患关系虽然加速在中国的城市以及发达地区退却,却依旧广泛地存在于医生、医疗条件和医疗资源都相对有限的乡村以及所谓的欠发达的边远地区。 2011年,在题为《乡村医生·父亲——乡村医患关系的变迁(1985-2010)》的硕士学位论文中,朱清蓉以作为乡村医生的父亲生活史为主轴,描述了改革开放至今,中国乡村这一渐变的医患关系,为重人情的中国乡村医患关系唱出了哀婉的暮歌。
简言之, 在乡土中国多年存在的礼尚往来的医患关系中,首重的是人与情,其次才是病与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