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穷处云未起
——牟复礼谈《中国思想之渊源》
刘淡
东方早报 2009-4-19 2:40:30
时下国学兴盛,而相应地就产生了究竟何为中国文化的问题。关于何为中国文化的特质,我们可以顺手拈出诸如所谓“天人合一”、“和谐”等等日用而不知的流俗概念。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关于什么是中国思想的渊源及其奠基大致有:儒家主流说(杜维明等)、道家主流说(陈鼓应等)、儒道互补说、儒表法里说、儒释道三教杂合说等。然而不能忘记的是,要穷究这个问题,一定要从先秦诸子的不同思想开始。牟复礼提醒我们必须走到历史的更深处,走到思想更为隐蔽的内在脉络之中去,走到庄子所说的那个道术还没分化的氤氲世界。
牟复礼在开始一再强调,对于初次接触中国观念的西方人来说,中国人的世界观是何等奇异。这是一个没有开端,没有创造者,没有上帝的世界图景。“ 对于外来者而言,他最难以发现的是中国没有创世的神话,这在所有民族中,不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原始的还是开化的,中国人是唯一的。这意味着中国人认为世界和人类不是被创造出来的,而这正是一个本然自生的宇宙的特征,这个宇宙没有造物主、上帝、终极因、绝对超越的意志等等”。生活在这个浑然一体、自发自生而运转不休的自然世界中的中国人,并不像西方的米利都、或者爱奥尼亚哲学家们那样,去讨论世界的本原是水还是气,或者推动世界的是爱还是恨,也不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样,把大量的功夫都花费在琢磨“理念”、“实体”这样的概念上面。
从这个论点出发,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西方基督教来华的几百年中,中国人从未从根本上接受过这个来自彼岸的福音。正如孔子所言“天何言哉”,生活于一个自然自生的世界观中,我们即便洗耳恭听,也难以揣摩这异域的圣言究竟是何意味。李泽厚先生在其著作《己卯五说》中也曾经指出过,经过周代的理性化、祛魅化的礼乐文明的洗礼,中国人的生活世界已经牢牢奠基于“一个世界”之中。这个世界,你不会行到水穷处,看到云起时,你已经在不舍昼夜的川流中,已经在云兴霞蔚的天地里。
这个世界观直接导引出来的是中国人极为强烈的整体世界观。在这个世界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孤立存在的,相反,在中国人的世界观中,无论一草一木,春夏秋冬,还是人间的善恶情仇,王朝更替,都是一个息息相关的整体,所谓先秦诸子的不同思想,其实已经不过是道术为天下裂的不同抉择而已。他们所分享的共同前提或许比差异更重要。
先秦诸子不论是热衷名学和逻辑的名家、墨家,还是逍遥绝尘的道家,他们的学问指归一点也不比入世的儒家法家更形而上。诸子无一例外地在思考着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他们的旨趣中没有如赵汀阳所说的“事物”,重要的实际上是那复杂而多变的“关系”。这是理解中国人身心关系和人我关系的方式,所以“和谐”作为各派尊崇的普遍价值就可以理解了。
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牟复礼在本书的后半部分展开了关于先秦诸子的政治学说的讨论。君主制度正是通过各个层面力图展示这种整体宇宙观的模式,来进一步强化其正当性。汉代在帝国的架构之下进行了复杂而艰难的政治实践,为这种世界观确立了一种新的具现方式。从这个意义上,牟复礼说 “是汉朝奠定了帝国真正的基础”,不仅是建制上的,更是对中国独特世界观的崭新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