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辩论与现代人格的培养
——在中央民族大学的演讲
郭宇宽
学术中华 2008-09-01
主持人(开场)
郭老师具有多年辩论教学和推广的经验,我们同学对郭老师印象比较深刻的可能是99年国际大专辩论赛上郭老师代表西安交大辩论队与队友一起夺得当年的冠军。去年的时候可能很多同学看过辩手培训的片子就是当年决赛的比赛录像:美是主管感受还是客观存在。今天我们非常荣幸请到郭老师为大家讲座,讲座的题目就是“公共辩论与现代思维”。
郭:感谢学生会让我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和民族大学的各位来进行这样一个交流。在座的应该有不少搞辩论或者喜欢辩论的同学吧,是不是这样?其实如果有不喜欢辩论的同学在这里我倒更愿意和他交流,共同语言可能更多。因为现在流行的辩论,或者被大家称作辩论的东西,我自己也很不喜欢。
说到辩论呢,我是非常巧合接触到的。95年我进入大学以后,对辩论的印象其实并不好。因为我在中学的时候,曾经看过国际大专辩论赛,当时看到录像里面辩手在讲话的时候啊,拿着一张张卡片就像打牌一样,细看手还在发抖。而且如果仔细分析他们说的话会发现他们基本上每句话都是准备好的,让我觉得不是很有意思。我觉得一个人用自己的嘴说别人的话还装做很有思想的样子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再后来,我们南京举办了一次江苏大学生辩论赛,哪个部门组织的我记不清了,反正是江苏最高规格的比赛,江苏电视台转播,盛况空前。决赛的两支队是东南大学和南京大学。当时我看比赛,正方的辩手说:马克思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反方就说恩格斯还说过什么。 正方接着说,恩格斯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这就让我很奇怪:这是这帮人自己在辩论呢?还是马克思恩格斯在那讨论问题呢?这个有点让人头大。所以带着这样的印象进入大学,我对辩论的印象很不好。但是96年有一个全国名校大学生辩论赛。学校的传统是一进校就组织新生辩论赛,当时因为找不到人,为班级荣誉做贡献,就得身先士卒先上去了。尽管我这个人口吃比较严重,但是我一上场我们班就拿冠军。于是我就这么阴差阳错搞起辩论了,后来参加的辩论赛基本上都没有输过。
进入以后呢,就给我打开了一个比较大的世界,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仍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辩论有很多地方让人非常失望,不能传达你所理想中追求的东西。而且随着98年,99年参加比赛的增多,很快我也成了专家了,发现辩论队培养出来人会呈现一个这样的曲线:一开始进入辩论队,可能你是个非常羞怯的人,说话也不大流畅。但是几天的培训之后,就能成为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这种滔滔不绝至少可以像赵忠祥一样吧,站起来就能说一个小时没问题。如果培训两个星期或者稍长的时间,你能起来做一个3分钟的演讲,讲到2分57秒的时候,掌握好时间坐下了。这个只要训练得法想达到都是一个很快的过程。但是这个曲线就是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大多数人就不能再继续进步了。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比如种些植物什么的。有些植物长的非常快,但是一辈子就只能长这么高,比如大白菜一浇水很快几天就长起来,但是不会长很高,而且一经霜就烂了。一颗橡树的种子,把它种下去虽然长得不快,但能一直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那它们的差别在哪里呢?我所接触的一些辩手,有些像大白菜一样,刚开始口才上提高很快,但很快就到了一个瓶颈,没什么提高了,甚至一些人在接触辩论两三年以后,就会对它厌倦,觉得在里面学不到什么东西了。这是我觉得非常遗憾的。我从96年开始接触辩论,到现在也有10多年了,我觉得在辩论里有很多的东西是值得一个人一辈子去学习总结的,在这其中的奥妙还给我很多探索的欲望,还能给我带来求知的刺激。
这种学习总结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接触的辩论赛里很少的。现在大家一说好的辩论赛是什么,往往就会马上想到国际大专辩论赛,比如说99年的那场“美是主管感受还是客观存在”,但是在我看来这些辩论赛的意义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大,也并不能给人以太多的提高。而且那些比赛的理念我现在看来,也和一个人全面的发展是相悖的。
那么下面容我来解释一下我心中真正的辩论是什么样的。
第一点我想是辩论培养对论证的重视。我们说搞过辩论或者说喜欢辩论的人会和不喜欢辩论的人不一样。搞过辩论的人要有认真论证和逻辑推理的习惯,不轻易接受一个命题的习惯。怎么讲呢?在我们中国的教育体制里,大家从小就会接触各种各样的命题,但命题是当作正确答案要你背下来的。前一段时间我给北大一个辩论赛做评委,具体的题目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在比赛中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当某一方不利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说,我们国家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所以要以计划经济为主,市场经济为辅,对方就不敢反驳了。我就奇怪了,这是哪来的概念呢?而且这是在北大。我后来问,谁教你们这些的,同学们说,我们中学课本就是这样写的啊,我们就是这样考进北大的啊,我一想也的确不能怪同学,因为我当初也是靠背这个考进大学的。回想我自己在中学的时候,大量要背的也是这样的答案。
但是辩论的思维是一种什么思维呢?他是一种强调论证过程胜过结果的思维。你告诉别人一个结论,一定要允许别人质疑为什么是这样,而且经得起质疑为什么。在好的辩论中间,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样,脱离不了这样几条。第一:定义,好的定义是辩论胜利的一大半,第二:逻辑,第三:论据,四是价值。一个受过辩论训练的人,会用严密的论证来告诉别人一个观点,不会忽悠别人,更不容易被别人忽悠。
我们在和人交流问题的时候,要先对问题有一个界定。下象棋的时候,马要走日,车要直走,只有大家有一个共识,棋才能下的起来。如果两个人概念都不一样,这个棋就没法下。定义就是这一切的基础。搞辩论的人呢,有一个特点就是对定义非常敏感。我们打个比方,定义就像盖房子里一个个砖头,逻辑就像房屋的结构。中央电视台的新楼为什么看着就让人那么不舒服呢?他也用的好的砖,但是结构不好。一个好的结构,比如说三角形,坚如磐石,能保持最稳定的形状。再还有什么呢,盖房子还要打地基,这地基就是你的论据。有了定义,逻辑,论据,最后就是价值。价值就是我站在什么立场上讨论问题,这个问题在什么情况下有意义。
大家可能都知道四项基本原则,比如说里面有些命题:一定要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一定要坚持党的领导。从小我们会当真理来背,但是搞辩论的人会问,社会主义道路到底是什么?党的领导到底指的是什么?先怎么给这些概念下个定义,在清晰的概念基础上,我们的讨论才能有意义。我举一个生活上的例子,有一个人说:世界上不存在特异功能。如果谁表演他有特异功能,我就给他一千万。大家都知道说这话的这个人叫司马南。以辩论的思维看,这个问题就是伪问题。同学们知道为什么呢?我们说,什么叫做特异功能,今天有一个人说,我一蹦能跳五米,这算不算特异功能。或者再有人说,我有千里眼,肉眼能看到1000米外人手里拿的一张扑克牌,这又算不算?这就回到我们怎么界定特异功能的概念。这位司马老兄一开始就做了个圈套,界定什么是特异功能,这个定义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你拿出一个别人认为是特异功能的,他只要咬定说这是自然的人体功能,不算特异功能就行了。所以没人能从他手里拿到钱了。
我们再说生活当中的一些问题,都是因为所以自然有理。都是经不起质疑的一些命题。我们举一个例子,这里我强调命题的对错与否和逻辑上站不站得住脚是两回事。“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个论断肯定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从小就被告知,历史雄辩地证明了。。。。但是从辩论的角度讲,这是怎么论证的呢?你首先要界定什么叫新中国。在大家的常识里,新中国是1949年以后建立的政权,我们回过头看,这就相当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共产党建立的新政权。也就相当于说没有满清就没有清王朝,没有成吉思汗没有大元帝国。那我们把定义做这样一个解释,就发现他这个逻辑是个循环论证。我再举一个例子,毛主席曾经有一个著名的话,那就是:对于人民我们有充分的言论自由,让人民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对阶级敌人决不允许他们乱说乱动。老百姓一听都非常感动,你看毛主席多民主啊!但搞辩论的就要想,“人民”这个词该怎么定义啊,和公民权利有什么关系啊,当时还有一个政策,就是谁批评毛主席,谁就可以被当成阶级敌人,叫公安六条“凡是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秘密或公开张贴、散发反革命传单,写反革命标语,喊反革命口号,以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这样毛主席的逻辑就是,大家有歌颂我的言论自由,没有批评我的言论自由,因为谁批评我,不用我自己出面,谁就是阶级敌人,自然有人收拾她。当然如果毛主席让大家批评刘少奇,大家也必须批评,因为不批评你也是阶级敌人,人民和阶级敌人的定义权掌握在毛主席手里。
今天看这些荒唐的东西,我经常想,中国老百姓那时候如果都接受一些辩论思维的训练,就不那么容易被忽悠,去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了。
一个辩手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不是说话滔滔不绝,而是他能够思考问题论证的逻辑。一个人可能说大量的话,基本上都是无用的信息。我们在大街上看到两个人吵了很长时间的假,结果你发现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两个人说的不是一个东西。就像刚才举的下象棋的例子。
在论证过程中,辩论给人的收获也是一种学习的心态和收集事实的能力。一个辩手通过3个月的时间,都能达到这样一种状态,能站起来对任何一个问题滔滔不绝。现在网络上有一些范文网非常流行。一些领导的秘书常常光顾。一年交几百块钱的会费,所有的发言都能让你有话可说。比如说学习中央精神要怎么讲,比如说贯彻什么重要指示。我看了下,他这里面把中国官员一生中所有的讲话归纳为不超过10种套路。基本都是“在某某领导下”,“我们面临什么问题”,“我们要高度重视”,“前面某某同志讲得意见很好,我再补充两点”等等这些。如果你学会了这些,给领导写发言稿,只要十分钟的时间,把里面关键词抽调,稍加修改就是一篇非常流畅的文章。搞辩论的人也是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都能达到说话流利的地步。但是到达巅峰之后,很多人就不能进步了。比如说,谈中国的文化关系,他可以说很长时间,然后再说,请你谈谈核物理吧,好的,没问题,起来又能继续说上半天。但是好的辩手,真正理解辩论的人,会懂得说话一定要有根据,要做仔细的调查。拿到一个辩题,一定会先认真研究,养成一种学习的精神,就是首先要怀着一种谦卑的态度,对很多的问题我们以为自己懂了,其实所知甚少。搞一次辩论的过程,如果是一个你不懂的问题,其实就像做一个博士论文训练一样。有很多人理解认为通过每一门考试就算通过博士教育了,这个其实不对。你通过每门考试,还拿不到学位,一定要有一篇博士论文。而且通常情况要在10万字以上。为什么说一定要写这么长的文章,不能写10篇文章每篇1万字呢?它逼得你做一个思维和研究的训练。10万字,而且通常是一个很窄很具体的题目,比如说“某一年代的服装上花纹的特色”,而不会让你写一个中国服饰史。这就是逼着你把一个问题真正研究透。这样你会发现很多你以为自己已经了解的问题,其实没有掌握。人的一生只要有这样一次学习的机会,就会让你变得谦卑。你会觉得要说一句话,下一个结论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你的人生中幸运的有3--5次这样的机会,那你基本上成为一个很成熟的知识分子了。因为你不仅懂得了自己的无知,而且掌握了学习的方法。
有时候一些朋友会把他们的文章给我看,我常常劝他们,不要急于发表观点,如果你想对一个问题发表观点,作为一个优秀的辩手,他应该先不要这样轻易下结论,而是去想一想这背后的问题。先想想我们的历史上人类最优秀的头脑是怎么想这样的问题,然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再看看能不能把问题稍稍向前推进一小步,否则你想了半天的问题也许前人已经解释得非常透彻了。搞辩论的人往往非常聪明,能得出很宏大的结论。很想告诉别人,我对什么东西的思考。但是随着时间和知识的进步,我们要学着把这些问题继续深化。这就是“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辩论的训练逼着你就一个专业的方面带着问题去思考,这种思考的效率会比你漫无目的地思考高很多。一个用脑子思考的辩手,给你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的准备时间,达到的效果绝对不一样。
第二点,辩论重视精确有效的表达。
在我们中国,有这样一个不好的观念,经常我们听见有人说,某某一个人口才不好,但是思想非常深刻。有一些大学者,可能不擅言辞,我一直很反感这样的传统。这里的口才好,不是说它能像赵忠祥一样做个不会动脑子说话的肉喇叭,而是能把一个问题说清楚。能把问题想清楚,就一定能说清楚,你说不清楚,说明你的思维还在混沌状态。一个外国大学绝不相信你是一个研究价格的经济学家,你说价格会说不过一个卖大白菜的,那一定说明你没有研究透或者没有水平。但是在中国这种体制下,非常容易造成学术腐败和滥竽充数。有人说话水平很低,但有人会为他辩解,这个人很有学问但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那么辩论给你的经历就是让你把一个问题彻底想清楚。想清楚的过程,就是思维以语言做工具,把它清晰表达出来。我前面说的定义,就是一个辩手和思想者的工具,一个你思想和语言所能达到的边界。能把一个问题清晰表达出来,你的思想也就到那了。就好像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经济学家,提出的就一个词语那么简单——“信息对称”。你想,就是一个词语,一篇不长的论文就能得经济学奖。而我们国内有的经济学奖,动不动写了几十本书,但大部分都是垃圾,对人类的思维境界和有效只是没有任何贡献。因为人家用这一个词语,就很好解释了我们生活中面临的一些现象。这些词语,其实是学者穷其毕生精力想出来的,最后总结出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表达。比如说“交易成本”,为什么一个企业可以办这么大,就说一个企业的边界在哪里。什么问题可以拿到企业的内部来解决,什么问题可以社会化。这样就把一个问题说透彻了,以后不用讨论了。一个好辩手,不是说拿到一个题目可以说几个小时滔滔不绝,那往往是头脑混乱,水平低的表现。而是10分钟说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说透了,在一定范围已经不用讨论了,再说都是废话。这就是辩手要养成深思熟虑后精确表达的习惯,你表达的水平,就是你思想的水平。
第三点是,辩手要培养倾听的习惯和善于倾听的能力。
善于倾听的人才是好辩手,同时他自己的认识水平才能提高。只顾自己说话的认识很愚蠢的。
而社会上很多人的认识,把能这样滔滔不绝的自说自话当作口才好的表现。就像我们的外交部发言人的有些话是永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无论遇到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做充满自信状,有几个套路来回答。比如说问你对现在国际上某某最近的一个姿态持什么样的看法?他回答说:我们要观其言察其行。然后后面不说了。再比如问某某批评了中国什么什么问题,你是如何看的?他回答说:这种认识是片面的,极大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希望XX从中X友好的大局出发,不要再干这种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事情。一个外交官这样说话有职业纪律要求,还可以理解,现在搞辩论的同学都学这一套就费了。
而很多情况让我觉得痛心的是:我们的辩论赛往往培养的是口齿伶俐而不注意倾听的人。大家知道辩论有攻辩和自由辩论环节,很多没有经验的辩手,往往当对方问出一个没有准备的问题会蒙掉,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包括我当教练的时候也是这么教我的徒弟,就是告诉你几个套路,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可以反驳回去不用理睬他然后说自己的话。举个例子,在应不应该准许安乐死这个问题上,对方站起来问你:请问你知道现在在病床上遭受折磨而不能被治疗的患者有多少吗?当然如果这个问题没有准备他不会回答,最简单的回答方法就是说:对方辩友这么说无非是想论证安乐死有实施的必要,但是我们要说... ...之后对方的话就可以忽略然后说自己的话了,而且听起来好像也很连贯没有破绽。就和我们的外交部发言人的表述其实差不多。但是如果社会把这样一种能力或者有这样能力的人视为口才很好的人,那是有问题的。那时是为了对付比赛,现在我也为当时我用这样的方式来教徒弟,而感到很愧疚,今天我做评委就不会让那些自说自话的队伍赢。
一开始,接触辩论的人会觉得倾听是一件非常困难和非常累的事情。有些人就觉得我恨不得不让你说话才好。那我在辩论中也有一些技巧,能把你堵的说不出话来。但是这不是辩手好的习惯。更有利于辩手成长的是你努力帮助对方把他的意思表达得更有效,更清楚。把它的逻辑展现出来。这样的辩论才有意义,对你的思维才有锤炼。当你对一个问题已经有了成型的思想的时候,如果你用语言堵得他说不话来,你自己在那滔滔不绝阐释你的观点,确实在旁观者眼里,你辩论赢了,但是如果第一次,第二次,以后都是这样,你会面临一个困境,就是你自己的思想无法提高。而让别人的思想能够清晰表达的过程,也是你从中学习提高的过程。当内心不断产生一种冲动去回答别人提出的自己之前没有思考的问题的时候,你的思想和认识都在提高。
辩论给我们的提高很大程度提高了我们的倾听能力。这种能力不是说学了辩论听力好,而是说能捕捉到别人发言中最关键的部分。就像我前面说的,构成一个完整的论证无非定义,逻辑,论据和价值这四个方面。懂得辩论的人的倾听会比一般人更有效率,比如在别人眼里是一头牛,在你眼里可能看得到牛的骨架结构,肌肉纹理。在一个人一个小时的发言里,可能有很多冗余的信息,但是一个辩手能发现他讲话的脉络和关键。这首先要经过长时间的训练,需要大家养成倾听的习惯,我们讲“听话要会听音”,都是一种训练。很多人学了辩论以后变得很能说,这是火候还未到,一个优秀的辩手应该惜言如金,因为他像“庖丁解牛”一样,一上来就逻辑看的非常清楚,知道什么样的问题是不值得浪费精力纠缠的。即使一个复杂的问题,也能看清他的逻辑脉络,找出问题在哪里。真要面对值得辩论的问题,低水平的人,就像泼妇打架,张牙舞爪把相互脸都抓破了,也分不出个胜负。懂辩论的人,真是决定要把对方驳倒,而且需要驳倒,要出手,下手就会很狠,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一看就捕捉到一个人的命门在哪里,你就是用一根筷子戳进去也能致人死地。
而我要说的第四点,辩论给人的启发,是理解不同的观点,并培养自我反省的能力。
我在民族大学讲可能很有意义。刚才我在学校里面看到的标语:做世界一流的民族大学,真是很有抱负的一个目标。(现场大笑)大家觉得好笑我也能理解,但是真的在一个全球化的背景下思考人类的未来,当全球化的时代到来的时候,你会遇到种种有不同观念和信仰的人,在这种条件下,需要一所真正优秀的民族大学,而这是对我们高等教育提出的挑战。尽管我们现在回应这种挑战做的并不够好。
而涉及价值层面,辩论教给人对不同价值的尊重,和对不同观念的好奇,努力想去倾听和你不同的声音。当你有了前面说的几种能力:追求逻辑的一贯性;有研究的能力,有倾听的习惯以后,你应该做的是努力寻找那些与你不同的声音和信念。并去追寻这些观念背后的“为什么”。我们的世界对于一些问题往往不仅存在一个答案。当你有了这种想法,人生中会多了许多自省的意识。这就如同一个人早晨起来要照镜子一样,因为在镜子中你才能看到你的形象,认识到你的自我是什么。不站在另一个角度,你往往认识不清。
我听到过一些喜欢儒学的汉族的学生,可能会表达这样的意见:他们说现在的西方文化正在侵蚀我们的文化,因为我们现在的年轻人生都在学英语,我们五千年灿烂的文明,我们干什么要学英语呢,这难道不是文化霸权吗?不是对我们的侵略吗?我再给大家举个例子。新疆的维族同胞也很有情绪,我们也有悠久的历史,喀喇汗王朝有辉煌灿烂的文化,为什么要我们学汉语呢?我也不愿意啊,我们这么悠久的文化也学汉语,是不是你们汉民族文化霸权欺负我们啊?但是通常汉族人会说,哎,我们是你们老大哥嘛,你们就应该向汉族人学习嘛。
那么反过来,同样的逻辑,今天中国人觉得学英语是受别人文化侵略了,那今天英语的世界是文化更加强大的世界,那你为什么不向人家学习呢?当用一个同样的逻辑来推敲自身的时候,我们呢发现这个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你问一个维族的同胞,他们说,我们太受欺负了,又得学汉语又得学英语,我们的文化受不到重视。那要再给维族的同学举个柯尔克孜族的例子,这个民族的朋友也抱怨说:哎呀,我们在新疆现在都得学维语,维族人文化霸权,那些维族人为什么不学柯尔克孜语,不公平。要是朝这个方向再想那这个问题又更复杂了。用这个角度考虑,你会更注意这个问题背后的问题。
当一个汉族人懂得从其他民族的角度思考问题,当其他民族懂得从全球化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时候,这个社会的理性程度恐怕会更高一些。但是这种文化的自省意识是怎样培养起来的呢?一定要有很多次的一个人的观念接受挑战。很多雄辩的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当意见不一样时会愤怒,想要驳斥他的观点,会觉得反对他观点的人不可理喻,这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但是当我搞辩论到现在,会有另一种的习惯。当然在我身边的很多朋友与我的观点是相近的,这叫志同道合,但我不会满足于这些朋友。跟这些朋友在一些你会觉得非常舒服,你说上句他都知道下句。彼此可以说非常投机。但我的习惯是话若投机半句多,因为你说上句他都知道下句了,这样的朋友说话不是很枯燥么。
相反如果我发现一个人非常真诚,但是他在某些问题的的观念和我差别特别大,那我倒会觉得很有意思,格外想和他交流,了解一下他的想法是怎样的。因为不一样的想法,才能刺激我弥补自己思考的盲点。
我再举一个例子。大家也应该对前不久抵制家乐福的事件有所讨论。这个事件有一个很大的背景,即使不是传出家乐福的董事给达赖捐款,我们中国人也对外企有种本能的排斥,如果再加上这样一个事情,就像一个导火索一样,就会引爆民众的情绪。这种情绪站在自己的角度,逻辑是自洽的,完全可以理解。你想啊,中国人这么勤劳勇敢,为什么在企业里,凭什么干一样的工作你“大鼻子”一个月就拿三千美金,我们就拿三千人民币,在我们这里赚钱还不尊重我们。当然这个问题很复杂,这后面有经济问题,有中国的政治体制问题,这里不再展开了,但要说明的是这种情绪是很自然的。所以说这样在我们的角度说抵制家乐福,我们要去抗议很好理解。
那我们看前段时间在西藏发生的骚乱,银行,超市,中国联通这样的大企业都是骚乱的目标。如果站在我们的角度说抵制家乐福是正确的,是非常理直气壮的。反过来,站在一个藏族人的立场上,我们藏族人这么勤劳勇敢,你看现在都是你们汉族人做生意把钱赚走了,你看这些垄断的企业,银行什么都是你们汉族人办的,我们也没有藏人自己的银行,通讯公司,全被你们垄断了,我们的矿产都被你们运到内地去了。可以看见,在拉萨开着一些好车的往往是政府和企业的官员。同样的逻辑,你们赚我们的钱,欺负我们,不尊重我们,那我们要抵制。一抵制呢,自然要酿成骚乱。如果我们觉得作为中国主体民族的汉族觉得抵制家乐福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藏族人抵制中国联通他的问题在哪里?
再比如谈到民族尊严的问题,假如一些西方人搞个博物馆,专门展示我们中国过去多么落后,女人裹小脚,男人抽大烟,后来搞文化大革命多么野蛮荒唐,大饥荒饿死了多少人,今天的电灯、电话、电脑都是西方文明带来的福音。就算他们讲的都是事实,我们也会觉得受到了很大伤害,感到受了歧视,自己的文化得不到尊重。同样地道理,我们的宣传,搞一些展览,以很优越的姿态说过去西藏的一些习俗多么落后,多么野蛮,人家千年的文化似乎都不值一提,都是这几十年我们给他们带去了文明的生活,更不要说很多给别人扣的帽子是经不住人类学推敲的。那藏族同胞看到这样的宣传,会产生什么样的心理反映,都是我们需要我们有推己及人的态度去反思的。
这里我们不要轻易下结论,不要简单说谁是错的,只是多试着从不同的角度想想问题。有时候换一角度才会发现我们自身的逻辑出了问题,甚至我们要形成一个自觉,当要对一个问题下结论时,先要听听那一面的声音,那一面完整的声音,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比如说对于达赖,我们先不要对他个人做个是或者非的判断,但是一个辩手,一个热爱思考,努力寻找答案的人在做出评价之前会寻找达赖他的逻辑和观念是什么。我们会听见一方面的观点和声音,达赖是披着羊皮的狼,是藏独分子么?也许他是。
但一个辩手的本能是天然地反对缺席审判,我们会努力需找另一方面的观念和解释是什么,不要满足于断章取义的引用,即使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纳粹战犯都应该给他们一个完整地替自己辩护的权利。在原原本本理解了他的逻辑以后,再做出一个判断。也许这样一个判断也不绝对准确,但会比较接近理性。
我想我们民族大学有一个好的契机和氛围,让我们大家在中国这样一个环境里找到了一个具有多元性的氛围。多样性在英文里叫Diversity,它的词根是Divers意思是“分别”,有点相当于分道扬镳,就是看同样的问题可以有不同的角度甚至可以有很大的分歧,但是未来一个健康的社会必定是大家习惯于分歧,而且尊重分歧,进而能够理解分歧。
我希望一个好的辩手未来能成为社会的知识分子,而不仅是口腔肌肉发达的人。成为知识分子意味着他怀有批判意识,这种批判意识不是对一个你所不了解的东西下的断言,首先是一种自省,对于我们习以为常的一些观念的推敲和质疑。
在中国的体制和教育里,我们从小到大没有很多的机会让你理解差异是什么,都是跟你相同文化背景,大致区域的人交流。甚至你进到城里面也会发现,流动人口学校的孩子们跟城市的孩子融不到一起,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来自不同背景的人没有机会面对面讨论问题,所以我会发现中国主流年轻人的思维方式非常奇怪,这种奇怪我打个比喻:交流不仅是声音的交流,还是一种基因的交流。太平洋的小岛上有很多蜥蜴,但是每个岛上的蜥蜴长得都不一样,问题就在他的基因没有交流,这个岛是一个孤岛,有一公一母两个大鼻子的蜥蜴飘到岛上,最后繁殖出来的蜥蜴都是大鼻子的。而那个岛的蜥蜴可能尾巴长是他们的共同特点,最后看,如果以岛屿为单位,蜥蜴基因的一致性都非常强,而且看着觉得非常怪。
中国的年轻人一些言行举止,思维方式就常常让我想起那些岛上的蜥蜴,也让人常常看着觉得怪,从小接触的是一样的教育灌输给你所谓的真理,教给你一堆要你背诵的伪知识,而不鼓励你去质疑,不鼓励你听不同的意见,甚至不允许你去听不同的意见,媒体也在过滤不同的意见。我们的青年也要对此有危机感,有所自省。
上面我所说的四点,是这些年来关于辩论我的体验,我清晰认识到这些问题也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最初,我也曾为我的滔滔不绝而感到骄傲,98年左右我在辩论的巅峰状态时,用句话说可以是“见人杀人见佛杀佛”,觉得自己在辩论场上单挑打到哪里都没有对手。后来慢慢感觉,这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恰恰我对自己越满意的时候,越是陷入一种“无明”的状态,让我离真理越远。
今天我把自己的思考和经历和大家分享,和大家共勉。当年我在交大辩论队有不少队友也带过很多的徒弟。辩论队出来的人都有很好的职业发展,毕业以后多数都去了外企,多数是去了这样几个部门:采购,销售,人力资源管理,这些需要bargin的职业,辩手都是包打天下的。说明搞过辩论的人,职业能力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遗憾就是,未来从辩论场上走出的,应该有这个社会的知识分子,弘扬理性,做这个社会的光和盐,希望在座各位中有这样的人。而且即使在不同的岗位上,也都能如同橡树的种子一样吸收养分光华,成为参天大树。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