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爱东

她在（一）班

施爱东（1985年毕业）

一

母校变化太大了，我的教室、我的宿舍、我的食堂、我的操场、我的乒乓球桌、我早晨读书的小树林，全都没了。信丰中学还是信丰中学，可是，那些崭新巍峨的大楼里，没有我的故事，没有我的荣耀，也没有我青春少年的喜悦和悲伤。

对于像我这样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亲切的感情只能来自于我的老师、我的同学，还有那些残存的斑驳记忆。想写点什么，却总也下不了笔，不知道该写谁，写什么。青春年少的时候，情感总是细细腻腻的，很容易感动也很容易伤悲，而且，很容易记住这些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感动和伤悲。

鲁迅写藤野先生，写得那样荡气回肠，可是，藤野先生对于鲁迅的记忆却非常淡漠，他甚至不大记得自己曾经送过一张照片给这个越洋而来的年轻人。在藤野看来没有任何特别含义的平常举动，却让一个异国他乡的年轻人铭记了一辈子。虽然我不知道我的老师们当年怎么看我，但我对他们的记忆，却如同鲁迅对藤野先生，一直念念不忘。

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的缘故吧，我直到现在还常常做着高考的噩梦。每次只要梦见丁孝梅老师或者肖桂芽老师就紧张，好久没复习数学了，也好久没复习物理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梦里的我总是想作弊，却发现周围到处都是眼睛。但也有两门课我从来没怕过，语文和政治。所以，我的梦中从未出现过语文老师俞振全和我的班主任政治老师杨定茂。

梦见老师的时候，没有一次是愉快的，总是考试、作弊，以及作弊不成功。

我很少梦见高中同学。许多人说初恋是刻骨铭心的，我也认为应该这样。可是，我的早恋却只有在我清醒的时候才会为了想起而想起，它们从未进入过我的梦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刻骨铭心。

二

我从小就喜欢那些成绩好的女生，直到我后来做了大学老师，依然喜欢的是聪明女生而不是漂亮女生。也许在我心里，聪明、成绩好就是女性美的标准？我自己也不清楚。

转入信丰中学之前，我在石城中学上初中。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就是一位女生，我喜欢她喜欢得不行。可是，我自己的成绩一般般，配不上她，只能偷偷地喜欢。我记忆中，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我一眼，即使我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她也没看我。

我是初三转到信丰中学的。换了个陌生的新环境，我的成绩更差了。比我成绩好的女生一大把，她们全都是我喜欢的对象。可是，这么龌龊的滥爱思想怎么能告诉别人呢？我只好默默地暗恋着我们班的许多女生。

我们班长叫范元宁，长得秀气挺拔，成绩也特别好，每回都考班上第一，我和他中间，至少还隔着三十名。我觉得所有女生都会喜欢他，没有人会喜欢我。我努力了半个学期，和他还隔着二十多名，我觉得自己再也赶不上他了，我很自卑。

有一次我很偶然地听说初三（1）班有个女生成绩非常好，比范元宁还厉害。我不相信，可是一打听，人家都这么说。当我确认传说为真时，我对范元宁的崇拜之情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从此之后，我就癞蛤蟆似地爱上了那个传说中的女生。做课间操的时候，我让同学悄悄指给我看，谁是她。

那时她长得比我高大，也算不上漂亮。但这些都不要紧，一点也不影响我疯狂地爱上她。但那是怎样一种无望的爱呀，虽然她就在隔壁班上，可对于我来说，却远比天涯海角。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是空间，而是学习成绩。

三

我的中考成绩很差，但总算勉强考上了信丰中学高中部，很巧，又分在（2）班。她是全县第一名，理所当然分在（1）班，又在我的隔壁。

她们班在最东边，我们班在楼梯口，她回教室一定要从我们班走廊上经过。我基本上掌握了她在学校期间的所有活动时间，包括她什么时间到校，什么时间走出教室，什么时间上厕所，什么时间回家。如果某一天我穿得比较得体的话，我会在她回教室的时候站在走廊中间靠东的柱子旁，这样，她从上楼梯开始，就可以看见我挺拔的风姿，转弯的时候，正好可以和我打个照面。我多次准备了要给她一个温情的眼神，向她传递一点爱慕的信号，可是，每当看到她的身影在楼梯口出现，我的目光先自怯了，一次也没敢碰她。

知道她就在隔壁，我上课老走神，老想象她在隔壁上什么课。有一次老师上课迟到，我走出教室，站在走廊边上装作等老师的样子，我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从（1）班的后门看见她，自己又不被（2）班的同学发现。我紧紧地盯着她，贪婪地看了好几分钟，直到老师匆匆赶到。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大胆地看她，此前，我的目光从来没敢在她身上停留超过5秒钟。我第一次知道她在课堂上是如此地专注、认真，抬头只看老师，低头只看笔记，目光从未在这两点之外有丝毫游移。如果这时发生原子弹爆炸，也许她会向窗外看一眼？如果那样，也许会看见我。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满脑子全是她的背影，其他同学在我的脑袋中全被虚化成了空洞的无。这次大胆的凝视，让我开始意识到，她也是人，不是神。她的成绩之所以好，正是因为上课认真，心无旁骛，不走神。像我这种上课不看老师不看课本不做笔记，一门心思想着隔壁班女生的学生，注定只能是个差生。我越是陷在早恋的泥潭里不能自拔，我的成绩就越差；我的成绩越差，我就越没资格去追她。

四

她如此高傲，目光从未在我脸上停过哪怕一秒钟。我一直不能确定如果彼此相遇在大街上，她是否能认出我也是信丰中学的一员。

我们的差距太远了。我每天晚上都在骂自己，理智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放弃她。可是，一到学校，太阳底下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全都是她的身影，耳中听到的，全都是她的名字。像我一样喜欢她的男生一定很多，可是，我不知道别的男生是否像我爱得这么深，爱得这么沉溺、窒息。

不知道是谁告诉我，她们班长在追她。我的斗志像公鸡一样被这则传言给点燃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虽然我没有信心赶上她本人，可是，我有信心赶上她的班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班长先下手。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我比她的班长更强大！

我们家就住在信丰中学附近，我制定了一个非常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早上5点起床，带上英语单词本，5点30前跑步到信丰中学背后的树林，刚好天亮，背英语单词，7点15分结束晨读回家吃饭，7点59走进教室，8点上课。12点15分回到家吃午饭，饭后先看一会政治，然后躺在床上看示范数学题。所有的时间精确到分钟，直到晚上12点准时上床睡觉。为了以防失眠，睡觉前我必须不断地念咒：不要想她，不要想她，不要想她……

为了提高学术效率，我有针对性地为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分配表。根据雪中送炭的原则，在这个分配表上，我把近乎一半的时间都分给了英语，却没分给语文一分钟。

我的计划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高二的第一个学期，我的成绩一下就从全班30名左右窜升至第5名。这个进步是惊人的，不仅同学们不服气，连许多老师都断言这是昙花一现。我相信自己决不是昙花，我要证明给她看，我还有上升的空间。

五

进入高二以后，我算是跻身尖子生的行列了。我信心暴涨，希望之火熊熊烧起。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毕业时考不上她所在的大学，我就复读一年，一定要考入她的大学。我要勇敢地告诉她，一定要等我。

我做梦都没有料到，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居然考出了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信丰中学第一，不就是全县第一吗！我从未想过成功会来得如此迅速。我不仅战胜了她的班长，我还战胜了她本人。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我筹备如何正式向她求爱。

她的作息时间像钟摆一样稳定。晚自习后，她一定会在10点10分左右走出教室，然后独自一人回到住处。她的住处离我家很近，我决定利用晚自习后难得同路的机会，充当护花使者。

我10点05分就出来了，先等在学校大门边的某个阴暗角落里，准备等她走过之后，迅速跟上，假装碰巧遇上了，然后打个招呼，自我介绍一下。也许不用自我介绍？因为我是年级第一了。可是我失算了，和她一起涌出校门的，总是一大批人，根本没有我下手的机会，等到大部队分道扬镳之后，她也快到家了。

1985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很冷，机会来了，她意外地直到熄灯才离开教室。当她走出校门的时候，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我的突然出现虽然吓了她一跳，但我终于第一次跟她搭上话了。说了些什么，早已忘记，反正是亲切友好的，貌似平平淡淡的。

这样的机会不多，整个春天，断断续续有过五六回吧？此后的具体细节已经被我有意遗忘了，因为四月的某个夜晚，我遭遇了平生第一次失恋的打击。

六

我现在真的想不起来我那天晚上说了些什么，她又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必自作多情”。我只能用五雷轰顶来形容当时的感受。记忆中我没作任何回应，路边有一口鱼塘，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跳进鱼塘的冲动从胸口喷涌而出。但我忘了为什么没跳，也许是嫌春夜的水太冷？

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她，可是，这一切都只是“自作多情”？我万念俱灰，我不愿回校上课，不想听到她的任何信息。我整天躲在家里神情恍惚地默默看书，旷了半个多月的课。有一天我妈去买菜，刚好遇见班主任杨老师。我妈说：“施爱东不是说你们去南康听课了吗？”杨老师说：“我倒是听说施爱东跟你回石城了？”我爸了解真相后，气得差点吐血，第二天亲自把我押送到学校。每三节是政治课，杨老师黑着脸走进教室，第一时间把我赶出了他的课堂。

是金庸小说挽救了我。在我感情最受打击的时候，有位同学借给我一本《射雕英雄传》，靖哥哥的遭遇让我大受鼓舞。我决心振作起来，好好复习，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建功立业，去寻找属于我的蓉儿。

三个月后，虽然我被一匹更黑更纯净的黑马击败了，但我如愿考上了中山大学。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2-11-2 17:38 编辑 ]

施爱东

引用:

原帖由 刘晓春 于 2012-11-2 22:09 发表
爱东兄可以写中学系列作品，个人以为比《收获》发表的许多小说更受欢迎。

关键是真实，不掩饰，不虚美。
文章中全是真名实姓，以及真实事件。
我初中那篇，把一位男同学给看哭了，大概是文章中的琐碎小事唤起了他的许多回忆。
高中这篇虽然没有点出女主角的姓名，但我的高中同学全都知道是谁。这位女同学高考意外考砸了，后来远远地离开了家乡和同学，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
人老了，说起往事，颇多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