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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初中同学录写的一篇小文章:《我在初三2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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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初中同学录写的一篇小文章:《我在初三2班》

我在初三(2)班




施爱东



    一

    意外地接到了初中班主任刘建中老师打来的电话,令我非常感动和惶恐。问起我回不回乡参加毕业30周年的聚会,我居然不敢拍拍胸脯应承老师这么一件小小的要求,实在是汗颜。人到中年,身在江湖,往往不由自主。现代城市生活的各种压力,以及不切实际的自我期许,已经把我们异化成了计划生活时间表上的可怜棋子。

    像我这样不断漂移,频繁更换职业和单位的人,每一个阶段都会结交许多好朋友,日积月累,可谓朋友遍天下,可是,朋友太多了,也就等于没有朋友。许多曾经玩得特别好的同事,一旦分赴不同行业,业务不再交叉,即使同在一个城市,也是多年杳无音讯。偶尔见到老朋友,谈起曾经的同事,就像说着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和事。

    有人说,要验证一个朋友的重要性,得看他/她在你的梦中出现的次数,有些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你的梦里,有些人却一再出现在你的梦里。假设这条定律有用,倒是可以用来说明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都是中学和大学同学,尤其是中学同学。

    接到刘老师电话,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不知道是一次什么性质的数学考试,反正我是一道题也答不上来,茫然地看着考卷,再看看左右两边,班长范元宁已经做完交卷走出教室了,副班长施小平也快要交卷了。我急出一身汗,伸长脖子想赶在施小平交卷前偷窥几道答案,不料被他觉察到了,这家伙不仅没有表现出人道主义的同情,反而捂起试卷,扭身给我一个胖胖的巨大背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转而求助学习委员吴汉波,他的座位隔得远,我看不清楚,于是不停地打手势叫他把试卷挪过一点点,可他太近视了,看不到我的提示。时间飞驰,闭卷铃声一步步逼近,可把我给急得,恨不得直接抢了别人的试卷,写上我的学号和姓名。正东张西望间,抬头一看,刘老师就站在我旁边,他一如既往和蔼地笑着,却把我吓醒了。


    类似的梦我做过许多次,梦是有一定现实依据的。我是初二下学期才转入信丰中学的插班生,坐在最后一排,和朱伍生同座。所以,现实中和我联手作弊的不是吴汉波,是朱伍生。


    二

    我转出石城中学的时候,班主任为了让我能够顺利进入新学校的重点班,有意拔高了我的成绩,各科平均拔至
95分。信丰中学未设重点班,随机把我插在(2)班,刘老师第一次把我带到班上的时候,特别强调了“施爱东同学学习成绩很好”,同学们一听平均高达95分,发出一片“哇”声。

    同桌朱伍生,油山乡人,据说是朱老俵的孙子。那时候有关朱老俵追随陈毅打游击的传说在信丰县家喻户晓,尤其是关于他解放后独自上京,勇闯中南海,大骂陈毅“贼骨头”的传说,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朱老俵是个大老粗,孙子也不是读书的料,为人倒是热情,总之对我还不错。


    刚到信丰,第一件要做的事,自然是学信丰话。我最初学到的信丰话,全是些骂人的下流词汇,这是所有男生学习新方言时最有兴趣也最容易掌握的,这些话大都来自朱伍生。几天之后,我发现信丰方言非常古怪,城里话和乡下话的差别,如同英语和日语,完全不是一个语系,而且即使同为乡下话,各乡各镇也是千差万别。敢情我认认真真学了那么长时间,原来只是几句蹩脚的油山话。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朱伍生上课时都在干些什么,反正不是听课。他脸上好象有挤不完的痘痘,笔盒里有面小镜子,天天对着小镜子捻头发,挤痘痘。我把自己放低在前排李新量同学巨大的身影后,没完没了地向朱伍生请教各种问题。到底请教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现在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李新量的背影确实比较宽大,不愧是“老肥”。

    朱伍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骨子里特崇拜学术尖子范元宁和施小平,因为他们俩非常稳定地占据着班上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其他人无论如何努力,争来争去也就是争个第三名。在朱伍生看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范元宁不会做的题,如果他哪道题没做对,那一定是麻痹大意造成的。在受到他的情绪感染之前,我决定测试一下。我找了一道自己解了很久也没能解开的数学题,带着挑战的意味请教范元宁。范元宁紧紧地盯着数学题,我则紧紧地盯着范元宁那双单眼皮小眼睛。大概也就一两分钟吧,他就想出了解题思路,这太让我佩服了。朱伍生更是大为得意,比他自己解出这道题还高兴。


    期末考试很快就到了。这大概是我此生印象最深的考试之一,一如我后来反复重现的梦境,大部分的题都不会做,脑海中一片茫然,就像正在被人拖出去枪毙一样,绝望而无助。我知道朱伍生是指望不上的,可是,朱伍生却以为我是他的救星,毕竟他的同座是平均分数高达
95的“尖子生”啊!他反反复复地拿目光扫描我的试卷。我的试卷上东拉西扯写满了字,我自己知道那是瞎扯,用一个时尚词汇,那叫灌水,期望老师念我没功劳也有苦劳,看在这么多字的份上,好歹给点分数。但朱伍生不知道,他很相信我的既往成绩,急切地想抄我的灌水帖,而我却一心想着抄施小平的。

    我曾经考虑过抄吴汉波的,可惜他的字太潦草,距离一远,满纸神符,什么也看不清。施小平就坐在我的右侧,字写得非常工整,关键是他的答案基本都是正确答案,抄一题是一题,题题都能得分。不幸的是施小平发现了我的企图,迅速用左臂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毫不客气地将我的目光挡在了长城之外。


    我的
95分神话像风中残烛一样被吹灭了。成绩这么差,回家挨打还是小事,作为新交的好哥们,我为自己帮不上朱伍生而惭愧。

    三
    我急切地想学会信丰话,尽快融入这个新的班集体,我很认真地讨好着每一个新同学,连上课时间也在和同学们交头接耳,打打闹闹。用一句信丰话说,我像一根“搅屎棍”,迅速把这个也许本来很宁静的班级搅得鸡犬不宁。

    刘老师肯定注意到了我的搅屎功能,刚升初三,就把我的位置调到了第二组第一排,老师们的眼皮底下,一个离讲台不到半米的位置。老师们口若悬河的时候,会把唾沫点儿喷到我的桌上,这一点让我很怀念与朱伍生同桌的自在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难理解自己初中阶段为什么那么喜欢搞怪和出风头。同座不说话,我就表演自娱自乐,常常趁着老师转身写黑板的时候,扮一些搞怪的表情,因为坐在教室最前排,每次搞怪都能引发哄堂大笑。一次语文课上,我画了许多酒旗招幌,每次老师一转身,我就在讲台上粘一面酒旗,同学们一阵哄笑,老师回过身,只看到同学们的坏笑,看不到讲台背面的酒旗,始终不明白大家笑什么。我做出正襟危坐,一脸茫然无知的样子,可是我装得越像,同学们笑得越凶。同学们很不厚道,全都把目光都指向我一个人,无论我如何掩饰也阻拦不了全体同学的集体出卖。语文老师对着我批了半节课,直到下课也没明白同学们到底笑什么,而我却把低头认罪的无辜表情一直演到了下课。老师一走出教室,我就重新激活了。


    所有任课老师中最得我们喜爱的,应该是化学老师黄日萱。黄老师的课堂完全不给别人表演的机会,他是当仁不让的主演明星。他低着头一走进教室,有些笑点低的同学就已经把笑声憋好了。同学们提及黄老师,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不带后缀。黄日萱三个字整天被我们挂在嘴上,他的故事在初三的几个班级中互相流传,他那些夸张而富于喜剧色彩的课堂表情和动作,几乎成了我热爱课堂热爱化学的惟一理由。男同学特别喜欢模仿他扯起袖子擦黑板,拿起讲义当直尺,低头弯腰从地上找粉笔头,拣起粉笔头弹学生的动作。有时候,大家聊着聊着,突然有人一扯袖子,大家就会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那是黄老师的招牌动作。


    黄老师的存在大大地扩充了我的同学交际圈。偶尔遇到其他班同学,没什么话说的时候,只要一提黄日萱,大家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立马可以成为好朋友。具有相似功能的老师还有王长根,一个具有小资情调的上海知识青年,我们共同的音乐老师。


    我们的任课老师中有两位上海知青,英语老师夏静蓓,音乐老师王长根。上海知青混在人群中,就像黄豆扔进芝麻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讲究多,喜欢臭美,不大合群。他们即使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从我们身边过一下,就会成为我们的话题,因为他们喷了香水,还不是花露水。上海知青是不会久留小县城的,在我们的想像中,这些上海知青就应该自己捉对结婚,一到暑假就回上海生孩子玩。可是,我们又都觉得夏老师和王老师不般配,有同学造谣说,王老师背一个手风琴站在夏老师窗外唱歌,夏老师打开窗说了几句话,王老师一听是英语,听不懂,只好走人,第二天就拿我们出气。我们知道这是谣言,但还是很愿意传播,传着传着,我就有点相信了。


    夏老师戴一副细框眼镜,很干净的碎花裙子,秀气飘逸。夏老师明显偏爱那些英语成绩好的学生,但她也不损我们这些成绩差的学生,至多是不搭理我们罢了。王老师虽然也很干净,可是头大了点,衣服紧了点,最要命的是,他说话不讨人喜欢,比如他会大声地呵斥一个刚唱完歌的女生:“你怎么唱得这么难听?你的声音就像一只小羊在叫。”同学们就爱听他的毒舌评语,每次都会对他的毒舌报以热烈笑声,王老师大概觉得自己很幽默,也会跟着笑。王老师很直率,喜欢或者不喜欢,表达得很直接,他大概还没学会当老师的艺术,不像我们班主任刘老师,永远不急不躁,永远带着一副亲切的笑容,永远是那么和风细雨,从未大声呵斥过我们一句话。要是允许学生投票配偶,我愿意把夏老师投给刘老师,决不投给王老师,因为王老师说我五音不全,舌头没长直。


    四

    转入信丰中学,最让我自卑的恐怕还不是学习成绩不如人,成绩努努力总能上去,我知道自己有潜力可挖,最让我绝望的是,作为男人,我样样体能都不及别人。


    体育课
100米跑,两人一组,我和尹德军同组。我在石城中学属于跑得比较快的,加上个头比尹德军高,腿也比他长,可是,还没跑出50米,尹德军已经快出我一个身位,我奋力直追,越追距离越大。接下来一段时间,每天下了课,尹德军就要拉我上操场遛一遛,比这比那。遛了一星期,我对尹德军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家伙虽然个头不高,肥头大耳,可是能耐特别大,不仅跑得比我快,力气比我大,平衡能力也比我好,总之是样样比我强。

    我清楚地记得是站在初三(
2)班的后门边上,我向李阳华表达了对于尹德军的佩服,李阳华做出非常惊讶的表情:“你连这个猪耳都跑不过,那就更不是我的对手了。”我不信,两人就在教室前面随便挑了两棵隔得远一点的树,看谁先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结果,李阳华成了我的第二个佩服对象。

    那个时候,玩得比较好的几位同学个个都爱拿我开涮,从头到脚,我没一个部位能玩得过他们。陈军文和徐始明简直就是我眼中的大力王。徐始明最喜欢找我掰手腕,下课铃声一响,他就向我伸出三个手指:“过来拗个手,我保证只用三根手指头……你可以两个手一起来,准你左手抬起来用力……好,开始了……哈哈哈哈”。这简直就是一个猫戏老鼠的游戏,我两只手加起来也不敌他半个巴掌三根手指。


    再后来我知道了,整个信丰中学的体育水平在全省同类学校都处于领先地位,因为有个特别厉害的体育老师李玉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催人锻炼。同学们讲得最多的是那些带点桃色意味的小故事:李老师每天早上都要去学生宿舍监督早起,尤其是大冬天,他会挨个冲进男生宿舍掀被子,拿大巴掌打男生屁股;女生宿舍他不敢进去,就站在宿舍门口喊:“最里面那个盖碎花被子的女同学,扎辫子的,你别装听不到,给你三分钟时间起床。等一下我再回来检查。”关于这个打屁股故事的真实性问题,我曾在
2011年专门请教过时年90高龄的李老师,他笑着说:“没有这回事。”

    我始终没能亲历李老师的教学,却听过无数次关于李老师的各种故事。我不知道李老师从什么时候开始执教信丰中学,反正我父亲说他当学生的时候,李老师已经是一代名师了。凡是信丰中学毕业的,无人不自认为李玉山的学生。毕业后重新追认名师为自己的老师,在中学和大学都是很常见的攀附现象,这样你就可以与不同年级的校友共享同一个标志性的老师,拉近彼此的关系。最近几次北京的信丰中学校友会上,没有一次少得了提起李老师,这是一个人人都听得懂、愿意聊、有话说的公共话题。


    五

    说起李老师就扯开了,还是回到初三(
2)班吧。易志灵是最后一年才转入我们班的,比我晚。他的到来,彻底取代了我在班上被取笑受捉弄的地位。初三(2)班的快乐,至少有一半是由易志灵赐予的。

    这家伙身高一米八出头,在当年的初中学生中,绝对是个巨无霸,一看就是运动场上的铅球冠军。看到这块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撺掇他和徐始明掰个手腕。


    据说易志灵的父亲是信丰化肥厂厂长,这在我们眼中可是了不得的大官。不过,高干子弟的身份并没有带给易志灵丝毫优越感,他的学习成绩实在是太差了。第一次化学考试,易志灵居然得了零分,这在我们班是破天荒的。据说他的选择题全选
B,判断题全打×,照标准答案应该得11分的,可黄老师认为这是瞎猫抓死耗子,不是真会,坚持给判了零分。唉,谁叫他名字是易志“零”呢。

    易志灵性格很温和,力大无穷,却从不欺负弱小,反而甘受同学摆布。有一天中午,他吹牛说会气功,一发功就能把勒在胸前的铁丝震断。我们当然不相信,大家用了许多时间,请将激将,软硬兼施,终于说服他做个现场表演。李训飞解下自己的皮带,勒在易志灵的肚子上。为了加大势能,易志灵呼尽腹气把肚子缩至最小,李训飞帮着他把皮带勒到最紧。刚一勒好,上课铃响,老师进来,同学们只好纷纷回到座位。游戏本该就此结束,可意想不到的是,皮带勒得太紧,易志灵解不开。不一会,易志灵就开始呼吸困难,汗如雨下,再一会,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我们这些参与游戏的同学,开始忐忑惶恐起来,李训飞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扔给易志灵一把小刀,小声地反复喊道:“割断!割断!”可易志灵就是不动刀。


    忘了那是节什么课,老师很快就注意到易志灵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不知搞什么鬼,要不是慑惮他那一米八几的块头,恐怕得过去给他一凿栗。除了老师,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易志灵就是不动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都已经吓傻了,突然听到他低声长“嘘”一口气,终于解套了。
课后,心有余悸的李训飞责问易志灵:“没听到我叫你割皮带吗?”“听到了。”“为什么不割?”“你又没说割断了不要赔。”

    易志灵抄同学的物理作业。原稿第一个电路图画错了,随便圈了两下,在左边空档处重画了一个。易志灵是从左边抄起,先是照画了个正确的电路图,然后照着右边再画了一个错误的电路图,很小心地照着圈了两下。我们七嘴八舌取笑他连抄都不会抄,易志灵沉默了好久,突然抬头反击道:“你们懂个屁!这样显得更真实,更自然。”


    最可乐的是作文。老师先是布置了一篇《晨读》,易志灵的这段开头,我们背得比鲁迅的名句还要熟:“当当当,晨读的钟声响了,钟声飞出了校园,飞到了北京,飞到了中南海,毛主席听了笑呵呵。”可是,那时候毛主席已经去世五年了。接下来几天,只要一近上课时间,常常突然就会听到某个同学念道:“当当当,晨读的钟声响了。”易志灵脾气好,虽然也说脏话,但并不真怒,大家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当当当”。


    第二篇课外作文《月夜》,易志灵是坚决不给我们看了,他神秘兮兮地亲手交给了老师。不过我们总有办法看到,老师改完的作文,还得由学习委员发回同学。我们及时截留了易志灵的作文本,先翻开老师的评语,上面赫然写着:“重复啰嗦!狗屁不通!!”再翻到作文的开头——这里一般是最好笑的部分,我举起作文,大声念道:“月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大家一听“也是枣树”,立即发出一阵哄笑。笑声刚落,一个伟岸的身躯呼地站了起来,手中拍着一本小册子:“你们笑什么?笑什么?这是鲁迅的作文!你们懂个屁。”


    大家笑得更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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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浅小坏 于 2012-11-1 23:10 发表
谢谢爱东老师的分享,看着看着就乐了
希望老师来个连载啊
这篇是写初中的,刚才又发了一篇写高中的。
中学的就写过这两篇,没存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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