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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 杜牧何曾欲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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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 杜牧何曾欲断魂

清明时节雨纷纷 杜牧何曾欲断魂

2010/05/17 00:00    来源:YNET.com 北青网  北京青年报   


■上图为: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赵昌/《杏花图》 ■供图/施爱东  

      
      可以将古典诗词拆解成词汇的零部件,并对其做“定量分析”吗?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研究无视“创造力”,破坏“艺术美”。但是,古典诗词是有固定意象的,艺术创造是有程式的,定量分析可以让我们早已习惯的某些结论变得格外可疑——比如,“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著作权,恐怕不属于杜牧。

  ◆文苑英华◎施爱东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首题名《清明》、署名“杜牧”的千古名诗给清明节平添了许多忧伤的情致。那个曾被牧童遥指了一下的杏花村,如今成了一个香饽饽。据说全国叫做杏花村的地方,多达二十几处。那么,哪个杏花村才是牧童所指的杏花村呢?各地学者通过对杜牧行迹的考证,分头提出了安徽池州说、山西汾阳说、湖北麻城说、江苏南京说等多种可能。可是,他们都有意忽略了一个更实质的问题——这首诗可能根本就不是杜牧所作。

  ■《清明》原题《杏花村》,南宋时期方出世

  晚唐樊川居士杜牧(803-853),著名的高干子弟,才华出众,少年得志,尤以七绝诗才独步天下。因其粉丝众多,每有新作,往往广为传诵,佚诗极少。

  杜牧去世之后,他的外甥裴延翰搜罗编辑了整二十卷《樊川文集》。北宋时,又有一些新粉丝做了拾遗补编的工作,汇为《樊川外集》和《樊川别集》各一卷,不过,有学者考证,由于粉丝们爱屋及乌,以致将别人的诗作也收到樊川名下了。可即便如此,杜牧这“三集”中,均未收录“清明时节雨纷纷”。

  宋代有个大学者叫洪迈,他直接向孝宗皇帝申请了一个国家级重大科研项目,编了一部上百卷的《万首唐人绝句》,不仅把当时能搜罗到的唐人绝句搜遍了,为了凑个“万”数,甚至把一些律诗从中间裁开,分成两首绝句,或者将宋人绝句改头换面混入其中。就算如此,该书也没有收录“清明时节雨纷纷”。

  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收录杜牧这首著名的《清明》呢?

  因为这首诗还没出世。据卞东波博士考证,“清明时节雨纷纷”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南宋末年的《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二十六,但是,当时这首诗的标题并不是《清明》,而是《杏花村》。更可疑的是,该书收录的诗作,大多直书作者,而这首诗却只注“出唐诗”,并没有标明具体作者。

  “清明时节雨纷纷”第一次挂上杜牧之名并改题为《清明》,是南宋末年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该诗列在清明类首篇,旧题刘克庄主编。这是一本发行量很大的普及性诗歌选本,问题非常多,据李更和陈新考证,这是福建书商盗用刘克庄之名编就的商业畅销书。刘克庄本人的《后村诗话》对杜牧存诗有许多精当辨析,却只字未曾提及这首《清明》。

  也就是说,杜牧去世至少三百多年后,这首诗才刚刚冒出来。一首如此朗朗上口,让人一见倾心的千古名诗,三四百年间却从未有人提及过,这在学理上是说不通的,只能说那时还没有这首诗。一纸畅销书,虽为学者所不齿,但它在大众传播中的文化威力,却令学者们难望项背。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列举了十二条“辨伪鉴别法”,第一条即为:“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其实,这条辨伪法早就为古代学者所实施,自从“清明时节雨纷纷”出世以来,从来没有哪位严肃的学者将它当作杜牧的诗。清初曹寅、彭定求领衔的国家重点文化工程《全唐诗》,凡九百卷,收录唐诗达五万首,却坚决不收此诗。清人冯集梧曾专攻杜诗,其《樊川诗集注》也绝不提及此诗,所辑《补遗》不录此。到了当代唐诗研究家陈尚君教授编纂《全唐诗补编》,就更不可能指鹿为马了。

  那么又是谁在为这首诗做推广工作呢?

  基本上都是些文学鉴赏家,以及爱好文学的政治家编辑的通俗类读物。比如,著名的文学爱好者、康熙大帝玄烨就在他亲自编定的《御选唐诗》中选录了这首《清明》,一些马屁文人为选本作注时,不仅注明了此诗的作者,还画蛇添足地将杏花村注明为池州秀山门外的杏花村。

  ■唐人不爱杏花村,宋人开始卖好酒

  文物都带有特定时代的工艺特征和流行式样,同样的道理,诗词也有特定时代的语言风格和流行意象。因此,“诗意传承具有不可超越的时间局限性。比如,只有在陶渊明《桃花源记》之后,桃花源的意象才能够被后代诗人所化用,如果有谁声称庄子有一首包含此种意象的作品,那一定是伪托。杏园意象只有在盛唐之后、槐花意象只有在中晚唐之际才能与科举功名的意义相关联,而唐前绝不可能出现这类诗作”(纪永贵:《杏花村:从文学意象到文化符号》)。现在的问题是:杏花村与饮美酒的诗意融合,大约发生于何时?

  纪永贵博士通过对全唐诗和全宋诗词的检索发现,今存五万余首唐诗中,只有三首提到了杏花村,而且均未与酒家发生联系。到了宋代,关于杏花村的诗词骤增至二十余首,寻芳酒的意象也渐次明朗起来。

  杏花发于早春,北宋时期的宴饮题材,早期是与“杏花时节”联系在一起的。如穆修的“眼前不得醉消遣,争奈恼人红杏花”,欧阳修的“杏花妍媚春酣酣”,元绛的“湖水绿烟浮醉席,杏花红雨拂春衫”,仲殊的“开到杏花寒食近,人在花前,宿酒和春困”,黄庭坚的“梢头红糁杏花发,瓮面浮蛆酒齐销”,曹组的“墙外杏花香,时节好寻芳,多情怀酒伴,忆欢狂”之类。

  北宋年间最早将杏花村明确为饮酒场所的,是周邦彦的《忆钱塘》、谢逸的《江神子》和邓肃的《南归醉题家圃》,其余杏花村酒诗均出于南宋。巧的是,周邦彦、谢逸、邓肃均生活于宋徽宗时期。可见,杏花村里饮美酒的意象,大约是在宋徽宗时期(1101-1125)开始成型的。

  从“杏花时节”到“杏花村”,由时间意象向空间意向的转移,是文学意象不断延伸的自然结果。这时的杏花村,还只是文人想象的一个开满杏花的浪漫场所,并不指实为一处地名,更非特定的村庄名称。如谢逸的“杏花村馆酒旗风”,周邦彦的“酒旗渔市,冷落杏花村”等,即便要指实为地名,大概也只是名叫杏花村的酒店而已。

  缪钺先生则从唐诗诗律的角度,认为《清明》不大可能是唐诗。唐人做诗,格律极严,文韵字与魂韵字是不能通押的,可是,《清明》一诗,居然以文韵中的“纷”字与魂韵中的“魂”字通押,这是唐诗写作中的常识性错误。杜牧以七绝独步天下,断不至于有此疏漏。

  ■宋诗意象有零件,自由组装发新声

  有学者认为,托名宋祁的《锦缠道》:“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以及何应龙的《老翁》:“杏花村里家家好,莫向桥边问牧童”,二作均从杜牧《清明》而来,却不知宋人诗词中的牧童、遥指、杏花深处、寻芳酒之类,都是文学创作中常用的程式部件,可以自由组装。

  口头程式理论主要是通过对史诗书写程式的缜密分析,对程式化主题和典型场景的精细统计,来确认史诗的性质和创编。我们只需借助该理论对《清明》做个简单分析,就可以看出《清明》乃是典型的宋诗意象的组装产品。

  检索全宋诗词中《清明》各意象的出现频率:“清明时节”14次、“雨纷纷”14次、“欲断魂”26次、“酒家”207次、“牧童”131次、“遥指”90次。我们再用同样方法分析杜牧的任意一首诗,很容易发现,《清明》一诗浑身处处散发着宋人的味道,而与杜牧“苦心为诗,本求高绝”的追求有着根本区别。明代嘉靖诗人谢榛虽然没有检索工具,但他凭直觉认为《清明》不像唐诗,反而更近于宋诗,真是火眼金睛。罗继祖先生也在《<清明>绝非杜牧诗》一文中指,《清明》根本不是杜牧的诗风,反倒是和宋人的“清明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同一类型,解诗不解杜牧之,其谬可晒。

  唐人一般以寒食指称清明,最著名的寒食诗大概要数韩翃的“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可是,这诗写得太实了,今天看来,寒食没有了,汉宫没有了,五侯没有了,改火习俗也早就失传了,其吟咏价值也就大打折扣。《清明》好就好在什么都没说,只是抒发了一股浓浓的春愁。一个失意的行人,远在他乡,在细雨霏霏的春天,郁闷得不行,想找个酒家,以酒浇愁。就这么简单。

  《清明》最适于末世社会,用来表达失意和凄凉。在那充满忧伤与悲愤情绪的时代,怀旧的文学家们舍弃了那么多充满欢乐情调的清明诗词,单单拣出一首忧伤中挣扎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反复咀嚼,要的恰恰是那种“欲断魂”的催情效果,通过“遥指杏花村”的朦胧意象来给予自己一点点温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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