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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学与人类学的界限谁也说不清

民俗学与人类学的界限谁也说不清

先贴一篇自己的小文章,供大家批判。

这篇文章受到了陈金文兄的猛烈批评,也请金文兄随后将批评文章贴出来,供大家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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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学与人类学的区别谁也说不清


200612月,在北师大“民族志·民俗志的理论与实践学术研讨会”上,刘铁梁把北京城里民俗学、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的许多知名学者都请到了。不同学科坐在一起,就一个共同的话题展开了有趣的讨论。会上,庄孔韶、高丙中等学者再次提出了民俗学与人类学的异同问题,引发了许多学者新一轮的思考。


高丙中说:“民俗志与民族志的区分在于,一个是我对我群的参与观察和文化书写,一个是我对他群的参与观察和文化书写。”言下之意,人类学偏重于从他者的角度对异文化进行研究;民俗学偏重于自观的视角对本土文化进行研究。正是基于这一观点,高丙中频频把他手下几个人类学专业的博士生派往东南亚,以至美国等地做田野调查,他认为这才是正宗的人类学调查。庄孔韶提出的主要区分标准是,人类学家像“鼹鼠”一样,偏重于对特定社区的“点”的研究,因此需要具体、持久而深入的调查;而民俗学家则像“蝗虫”一样,偏重于对同类民俗事象在不同地区的“面”的把握,因而需要更广博的一般性知识。


中国现代民俗学产生之初,主要受到了英国民俗学会的影响。英国民俗学的起源有浓烈的殖民色彩,其主要目的是为了“统治国对于隶属民族可以从此得到较善的统治法。”[1]所谓“隶属民族”,当然是“异文化”了,所以说,民俗学从一开始,就未必只关注“本土”文化。近年来一些外国民俗学家在中国的调查,如德国民俗学家傅玛瑞在华北农村的调查,日本民俗学家樱井龙彦在北京妙峰山的调查等,都是在异文化地区展开的民俗学调查。即使是局限于“需要‘自观’(emic)与‘他观’(etic)两种视角,因为学者本身既是insider ,同时也是outsider。这两种视角的把握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2]由此说明,我们很难使用高丙中的标准来区分两个学科。


如果从19801990年代的民俗学成果来看,庄孔韶的感觉也许是对的,这一时期的民俗研究,多是特定民俗事象的专项研究。但是,这一研究取向在尚未进入21世纪就已经被打破了,越来越多的民俗学者倾向于长期蹲点进行实地调查,近年来北师大的一批民俗学博士,如吴效群、岳永逸、王杰文、吉国秀等人,不仅有长期的、定点的田野生活,而且做出了不错的成绩。这些成果所借用的理论资源与研究范式,也与人类学没有本质区别。如果要把这些成果划入人类学,我们很难找到反对的理由。近年来刘铁梁所提倡的“标志性文化统领式民俗志”写作,也算是一种“鼹鼠式”的、“点”的调研方式。我们当然不能因为刘铁梁和他的弟子们不像个“蝗虫”样,就把他们开除出民俗学队伍。所以,庄孔韶的区分标准也已经不适合当代民俗学的发展。


那么,民俗学与人类学到底该如何区分呢?不同的学者往往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网站曾经有过反复的讨论。这一拨人讨论了一番,没有结果;过一段时间,换一拨人又来讨论,还是没有结果……别说是当代学者,就是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创始人之一钟敬文,以及中国人类学界的顶级英雄费孝通,同样也说不清楚民俗学与人类学的本质区别在哪里。费孝通倒是曾经替民俗学划出了一条很容易区分的界线:“我个人的看法,为了避免把民俗学和社会人类学发生难解难分的重迭,还不如划出口头民间文学为民俗学的对象比较好些。”[3]可是,这种人为的规定性并不因为费孝通的学术地位而发生多大的效用,赞同费孝通的学者自然会拿他的权威话语来说自己的事,而不赞同费孝通的学者也可以根本不当他一回事。


无论是谁的界定、如何界定,都很容易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推翻。一个貌似极简单的问题,却是谁也给不出答案,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因此我们只能说,民俗学与人类学之间那条假想的分界线事实上是不存在的。也就等于说,民俗学与人类学不存在质的差别。


就学者个人来说,高丙中既是民俗学家,又是人类学家,我们难道分得出他的这一篇论文是民俗学成果,而那一篇论文是人类学成果吗?中山大学则干脆把民俗学的各种资源平均分配给了中文系和人类学系。每年中文系申报民俗类项目的时候,总是把人类学系的成果也算在自己的“前期成果”之中,反过来,人类学系也一样,而且,他们甚至都曾想把高丙中高薪聘到自己的团队里面来。至于人类学系的博士导师们,他们大多数都在招收民俗学博士研究生,这班师生难道还能分得清哪天做的是人类学课题,哪天做的是民俗学课题吗?他们不也是伸着同一双手,张着同一张嘴,看到哪边有饼就在哪边咬吗?


只要你的研究领域大致的还在民间文化这一块,至于你的具体身份到底算民俗学家还是人类学家,主要取决于你的“自我身份认同”以及“被认可”的程度。关键是,你得认识那个学科的几个主流学者(当然,也得被他们认识),在那个学科圈子里多开几次会或者在那个学科的刊物上多发两篇文章,只要做到这两点,你就算是从属于那个学科的学者了。像高丙中这样,两边认识人,两边开会,两边发文章,那么,两边都认他是自己学科的学者,而且是著名学者。这种在不同学科双栖甚至三栖的现象同样适合于朝戈金、陈岗龙、赵世瑜、叶舒宪、巴莫曲布嫫等一批知名学者。







[1]
何思敬:《民俗学的问题》,《民俗周刊》第1期,1928年3月21日。


[2]
巴莫曲布嫫:民间文学青年论坛网站·“网络会议”第五场讨论,2003年7月14日。


[3]
费孝通:《谈谈民俗学》,张紫晨编《民俗学讲演集》,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6年,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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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folkman 于 2010-1-15 18:06 发表
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以前觉得民俗学和人类学之间几乎没有区别,现在有这样一个发现: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是“异文化”,民俗学的研究对象是“本我文化”,但是“异文化”和“本我文化”之间的 界限有时是非常模糊的,这只 ...
说得对。
“异”和“本我”的界限划在哪里呢?
如果以国别来划分,那几乎所有中国人类学者所做的研究都是民俗学,人类学界几乎只有高丙中的研究生被派往国外从事人类学研究。
如果以地区来划分,那绝大多数中国民俗学者所做的研究都是人类学,比如本人就从未曾做过家乡的民俗研究,难道我是人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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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张润平 于 2010-1-15 16:57 发表
读了这篇文章,觉得很好玩儿。施老师、高老师都是大家,我仅是来自乡间的一株草根,在此凑凑热闹。民俗学、人类学既然有区别称谓,那区别肯定就是有的。民俗是一个层面,人类是一个类别。民俗着眼点在一个“俗”字上 ...
许多学者试图从名称、概念上来区分人类学与民俗学,也曾发表过许多论文,
可是,没有哪个学者在具体研究中会根据既定概念来设定问题,解决问题,所以,“名称”和“概念”在实际的学术运作中很少发生实质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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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马知遥 于 2010-1-15 17:24 发表
正巧有点心得随便写下来:民俗学就是运用在本土范围内的社会人类学。如果这样成立的话,人类学不过是一种统称,民俗学只是本土社会人类学的另一种称呼。依此可能能摸到什么脉络,,,,,,,,
高丙中大概就有点这个意思,所以他说:民俗志与民族志的区分在于,一个是我对我群的参与观察和文化书写,一个是我对他群的参与观察和文化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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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笛威辛亢 于 2010-1-15 19:24 发表
议得真热闹,看了这么多下来,还是没闹明白。

但我很久以来一直有个困惑,就是既然辨不清分不明,干嘛非得较这个劲划出个边界呢?于真理的求得、真相的澄清有什么非要不可的必要么?我突然想到这么做有点像瞎子 ...
谢谢龙哥。
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我要说的问题,就是想说这是个弄不清楚的问题,所以我们别去弄它了。
类似于《民俗学与人类学》这样的文章,在学术史上数不胜数,你上传的这篇文章我很早以前就看过,这位巴同志的观点被译介的当时就没有得到过中国大多数民俗学者的同意,所以也从未被重视过。
反倒是费孝通先生比较同意这位巴同志的观点,可惜,费孝通的意见也未得到大多数民俗学家的同意。

所以说,什么是民俗学,什么是人类学,本身就不是一个先验的问题,而是从学者自己心里升出来的问题,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答案。
正因如此,所以,这是一个谁也说不清,因而也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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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笛威辛亢 于 2010-1-15 20:07 发表
既然“这是一个谁也说不清,因而也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还要耗这个神去跟自己跟别人死磕,都是一帮子自以为不笨的人,徒劳何为?
所以,我就觉得,真有心弄学问,踏踏实实的,从事情事项本身出发,博采众长,你不 ...
这下就不能同意你了。
什么是学术?
学术就是钻牛角尖,就是要在没有问题的地方生出问题来,在没有答案的地方生出答案来。
学术不仅仅是为着致用,还有为着提高人类思辨能力的作用。

学术的对象不仅仅是客观对象,还有主观对象。
民俗学是什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问题?又为什么会没有答案?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一个关乎什么是学科,什么是学术的大问题。

一个普通的民俗学从业者可以不关注这个问题,但学术史家一定要关注这个问题,科学哲学家一定要关注这个问题。
不同的专业方向决定了不同的问题。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1-15 20: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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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恩施土家 于 2010-1-15 20:23 发表
必须学习!!!晓龙老师太有才了,连施老师都叫你龙哥,那我们之间的辈分就更分不清了
学术面前,千万别分辈份。
我在正式的论文中一般对钟先生都是直呼其名“钟敬文”,甚至不在后面加“先生”两字。
但是,写散文或写帖子的时候,我从来不敢直呼其名,一般称“钟先生”或只称“先生”。
当我们讨论学术问题的时候,可以省去师生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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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笛威辛亢 于 2010-1-15 20:27 发表
学科无边界!!!!!!!!!
对这个问题也应该进一步区分。
学科可以无边界,但我们在讨论问题,思考问题的时候,一定要设定边界。
否则,任何一个小问题都可以无限地扩展其讨论的范围,甚至对于一根针的讨论可以引申到钢铁工业和最近中国与西方列强的铁矿石谈判问题上,从而上升到中西经济文化交流,甚至国家前途和命运的问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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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王京 于 2010-1-16 04:36 发表
实地调查之外还存有其他研究可能,就一定要告别田野吗?如果“告别田野”是施兄的口号,我觉得很有问题,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愿闻其详。...
这句话出自我八年前的一篇小文章,
口号是刘晓春兄提出来的,被我借用做了文章标题。
但我当时还有一个副标题“——关于中国现代民俗学研究策略与方法的反思”,发表的时候被叶涛兄给略去了。

这篇论文的意思很简单:
简单的田野作业不是民俗学的全部,
我们在走向田野之前,应该先回到书斋去补课。
所以我在文章的最后是这样说的:退而结网恐怕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告别田野,就成了我们不得不提的策略。

把论文粘到附件中,若有兴趣,可下载一览。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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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木兰山人 于 2010-1-16 08:15 发表

民间青年文化论坛有篇《刘魁立访谈录》,里面施老师有解释,老师可以去看看。
木兰兄提到的这篇访谈录,也贴给大家。
若有兴趣,请自行下载。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1-16 08: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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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木兰山人 于 2010-1-16 08:35 发表

不敢不敢,我哪是什么兄啊!只是个想给各位老师扛大刀的周仓而已。
原来是周仓兄。
周仓可不是个单纯的扛刀将,周老哥的刀也耍得很不错滴,
下回耍几刀,
该出手时就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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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笛威辛亢 于 2010-1-16 09:28 发表
PS:我搜罗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施老师和温柔老师的论文(不含专著),寒假回家好好学习。
有想也趁寒假回家学习一下,然后批一下评一下的,跟我索要哈。
我负责提供柴禾,大家负责点火、烧烤!!
先从这家店的掌柜的 ...
谢谢!
谢谢!
学术最大的快乐,就在于对话。

学术没有对话,
就像那弄枪的,耍棒的,
学了一身武艺,却没人跟你耍,
天天抱着一杆枯枪站在村口大路边,
对着西北风干嚎。

我为什么在众多同行中,最喜欢刘某某陈某某之流?
就因为他们下手最狠,
和这种人过招,招招过瘾。

有那舞刀的,弄枪的,
都一起来耍一把。
江湖中人,不打不成交啊!

[ 本帖最后由 施爱东 于 2010-1-16 11: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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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王京 于 2010-1-16 13:41 发表
而导师或是有影响力的学者们,有义务拿出比在一个所谓理论的大帽子下罗列民俗现象更为学术的成果。...
实话说,我现在的观点跟八年前没有太大的改变,
至于王京兄说到的“应该如何”或“有义务如何”,我没有一条反对的,全同意。

问题在于,现实有没有可能性。
比如说,王京兄认为学者们有义务拿出一个“更为学术的成果”,我完全同意。
而且我相信,所有人都同意。
问题恰恰在于,我们拿得出来吗?

就算我们拿出来了,
好东西就自然能被认可吗?
我们有一个识别珍珠和鱼目的标准或机制吗?

就算珍珠被识别了,
我们有一个推广珍珠的好的市场机制吗?

所有这一切,我们这一辈人都没能完成。
这正是我写作《学术行业生态志》的最初想法。
我特别希望这篇文章能引起更晚一辈民俗学者的关注。
希望我们晚一辈的民俗学者们能够更早地清醒地认识什么是“学术界”,知道学术应该如何去操作。

在谈论学科建设的时候,我们都是从学术内部来讨论学术,
可事实上,学科建设更信赖于学术策略,或者说学术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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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是。
对于学科建设来说,只有落到实处的学术策略才是有意义的。

民俗学界过于强调学科的独特性,长期忽视“大学术”的游戏规则,
你不按游戏规则玩游戏,
别人就不会承认你的游戏玩得好。

我们室邹明华曾经写过一篇《专名与传说的真实性问题》,文章写得非常好,
可是,我们把这篇论文提交到所里评奖,却一下就被人毙掉了。
原因是:
这篇论文从未被别人引用过。

类似这样的问题不胜枚举。
正如我在论文中说到的:“在既有的游戏规则之下,民俗学学科内部的不可通约性导致了对民俗学学科水平的评价严重偏低。”

所以我才会说:
正是由于民俗学学科对象太泛,话题很不集中,导致了学术话语的不可通约,学者们自言自语的现象非常严重。每次民俗学大会上,表面看起来人声鼎沸众声喧哗,实质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的我不懂,我的你不懂,大家变得只有在吃饭喝酒的时候才能找到“共同体”的感觉。这样,“学科”作为“学术共同体”的意义也就逐渐丧失了,民俗学大会变得更像是一次“学术赶集”,民俗学作为一个学科近乎名存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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