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五四
作者:□商金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报 时间:2009-05-08
五四运动与五四精神的命名
1919年5月4日,北京各校学生“因山东问题失败”,怀着满腔的怒火,到天安门集会、宣读《北京学生界宣言》,又游行到东交民巷,火烧赵家楼,在中国现代史上写下了最辉煌的一页。
天安门集会游行和火烧赵家楼的壮举留下许多文献资料,其中最珍贵的要推顾兆熊《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与国民之精神的潮流》、罗家伦《“五四运动”的精神》、张东荪《“五四”精神之纵的持久性与横的扩张性》,这三篇“短评”是“五四运动”最重要的三份文献。
顾兆熊时任北京大学教授、教务长。他在5月4日天安门集会游行后的第五天发表了这篇评论,是目前见到的有关五四最早的文献资料。顾兆熊称5月4 日的行动为“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与国民之精神的潮流”,是铲除“旧秩序”与恶社会,建设新秩序、新社会的“示威运动”;是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 的“示威运动”;是“良善分子与恶劣分子”的“可贵”的“决斗”,并由这场运动展望国家的未来,对前途充满憧憬。顾兆熊把5月4日的集会游行界定为“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把集会游行上升到“运动”的层面,充分表现了一位北大教授的远见卓识。
作为北大学生领袖的罗家伦,对顾兆熊所说的“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作出了更准确、更鲜明的历史定位。他在《“五四运动”的精神》一文中提出了“五四运动”这个词。“五四运动”这个词显然比“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的提法更响亮、更简洁、更好记。
张东荪是政治活动家、上海《时事新报》的主编。虽说他的《“五四”精神之纵的持久性与横的扩张性》比罗家伦的《“五四运动”的精神》晚一天发表,但他的这个“‘五四’精神”的提法,比罗家伦的“‘五四运动’的精神”更明晰,更动听。
罗家伦《“五四运动”的精神》最可贵之处,是最早提出了“五四运动”这个词,给“五四运动”命名;张东荪《“五四”精神之纵的持久性与横的扩张性》可贵之处是最早提出了“‘五四’精神”这个词,给“‘五四’精神”命名。前者侧重在给“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作历史定位,后者侧重在给“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之示威运动”的“ 精神”作历史定位。“五四运动”和“‘五四’精神”这两个词,光彩夺目,相互辉映。从此,“五四”两个字成了中国现代史上最神圣、最鲜明、最响亮的名词,“五四精神”成了中华民族最可宝贵的民族精神。
五四运动的阐释
自1919年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人们对五四运动的解释大致有以下五种。
一是1919年的五四,即所谓“狭义”的“五四”。蔡元培1920年5月4日发表的《去年五月四日以来的回顾与今后的希望》、甘蛰仙1923年 5月4日发表的《唯美的人格主义——第五个五四的感言》、1928年5月4日《中央日报》社论《五四运动的成绩》、1931年5月4日南京《中央日报》社论《五四运动与今后学生应努力之新途径》等有代表性的文章,都是指1919年的“五四”,虽说也把“五四”上升到“政治的运动”、“国家的运动”、“国民运动”、“民族运动”、“打破恶社会制度的运动”的高度,但都认为学生是这场“惊天动地的大运动”的“中流砥柱”。
二是1919年起截至“民国十年止”的“五四”。周作人在《五四运动之功过》中说:“五四运动是国民觉醒的起头,自有其相当之价值……五四是一种群众运动,当然不免是感情用事,但旋即转向理知方面发展,致力于所谓新文化的提倡,截至民国十年止,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时期。”
三是“从火烧赵家楼的前二年或三年起算到后二年或三年为止”的“五四”。茅盾《“五四”运动的检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报告》中说:“ 五四”应该“从火烧赵家楼的前二年或三年起算到后二年或三年为止。总共是五六年的时间。火烧赵家楼只能作为这运动发展到实际政治问题,取了直接行动的斗争的态度,然而由此也就从顶点而趋于下降了。这样去理解‘五四’,方才能够把握得‘五四’的真正历史意义。”
四是“民国六七年的五四运动”。1935年5月5日,张熙若在天津《大公报》发表的《国民人格之培养》一文中,有“民国六七年的五四运动”一句话,将“五四运动”作了“广义”的阐释和解读。“民国六七年的五四运动”这个提法,立刻得到胡适的赞同。胡适在随后发表的《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再谈五四运动》一文中说:
他(张熙若)把“五四运动”一个名词包括“五四”(民国八年)前后的新思潮运动,所以他的文章里有“民国六七年的五四运动”一句话。这是五四运动的广义,我们也不妨沿用这个广义的说法。
五是“1915-1920年”的“五四”。胡绳《关于撰写〈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的谈话》中说:“‘五四运动’既是指1919年5 月4日的学生爱国运动,又是指一个时期的新文化的思想运动,即1915-1920年这一段。……五四运动既是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基本结束,又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始,是二者交替的时期。”
五四精神的阐释
对五四运动的解释不一,以及各自的立场不同和认知的差异,再加上时代的影响,五四精神的阐释也色彩纷呈。
罗家伦在1919年5月26日发表的《“五四运动”的精神》一文中将“五四运动”的精神归为“三种”:第一“是学生牺牲的精神”;第二“是社会裁制的精神”;第三“是民族自决的精神”。并三呼万岁:“学生牺牲的精神万岁!”“社会裁制的精神万岁!”“民族自决的精神万岁!”
张东荪在1919年5月27日发表的《“五四”精神之纵的持久性与横的扩张性》一文中将“五四运动”精神概括为“雪耻除奸的精神”。
傅斯年把“五四精神”说成是“北大的精神”。他在1919年9月5日撰写的《〈新潮〉之回顾与前瞻》一文中说:
五四运动过后,中国的社会趋向改变了。有觉悟的添了许多,就是那些不曾自己觉悟的,也被这几声霹雷,吓得清醒。北大的精神大发作。社会上对于北大的空气大改变。以后是社会改造运动的时代。我们在这个时候,处在这个地方,自然造成一种新生命。
太空在《五四运动之回顾》中第一次把“五四运动”的精神概括为“民主”精神:
五四运动的动机,就是山东问题,外交问题;但是说到五四运动的精神,决不如此单简,五四运动的精神到底什么?就是发挥“德谟克拉西”(Democracy)的精神,拿出最大的努力,斩断奴隶索子,打破黑暗势力,创造我们的新生命!
罗家伦的“三种真精神”说、张东荪的“雪耻除奸的精神”说、傅斯年的“北大的精神”说、太空的“‘德谟克拉西’(Democracy)的精神” 说,代表着当年人们对五四精神的界定和理解。而所谓“北大的精神”,大概也就是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当年倡导并凸显出来的“思想自由”的原则,不屈不挠的大无畏的精神,以及“内图个性的发展,外图贡献于人群”的新信仰。类似的观点一直延续到1920年代末。1928年,叶圣陶创作的长篇《倪焕之》第二十章专写五四运动,书中将五四精神归纳为青年的“自己批判的精神”、“怀疑”精神、嗜尚“西洋的学术思想”的精神、“德谟克拉西”的理想等。
1930年代人们对“‘五四’精神”又有了新的阐释,郁达夫的阐释颇具代表性,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说:
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乎君,道之不适于我者还算什么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那里会有?以这一种觉醒的思想为中心,更以打破了械梏之后的文字为体用,现代的散文,就滋长起来了。
1940年代五四运动成了研究的“热点”。毛泽东的《五四运动》、《新民主主义论》、《中国青年运动的方向》发表后,五四作为“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运动”、“启蒙运动”和“无产阶级世界革命运动的一部分”成了评价五四运动的准则。1939年陕甘宁边区的青年组织规定“五月四日为青年节”。1945年5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第七届年会定5月4日为文艺节。1949年12月23日,中国人民政府政务院正式规定:5月4日为中国青年节。郭沫若1941年在为“五月四日为青年节”写的《青年哟,人类的春天》中说:
我们把“五四”定为青年节,也就是这种意识觉醒的明白表示了。我们希望:“五四”运动时所表现的那种磅礴的青年精神要永远保持下去,而今后无数代的青年都要保持着五四运动的朝气向前跃进。继承“五四”,推进“五四”,超过“五四”。使青年永远文化化,使文化永远青年化。
沈从文在纪念五四的一系列文章中均谈到“五四精神特点是‘天真’和‘勇敢’”。杨晦在《追悼朱自清学长》一文中说:“五四”时期“有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五四’时代的青年都有一种朝气,一种冲劲,以一种‘冲决网罗’的精神,跟中国的古老社会决裂,甚或宣战”。郭沫若在《“五四”课题的重提》一文中说:“‘五四’运动的课题是接受赛先生(科学)与发展德先生(民主)。这课题依然是一个悬案。”“我们今天的任务,依然要继续‘五四’精神,加紧解决我们的悬案:接受科学并发展民主。”“今天要接受科学,主要的途径应该是科学的中国化”“要做到这一层,总要有政治的民主化为前提”。在《学术工作展望》中他再次谈到五四以来的课题:实现科学与民主,到今天依然是我们学术工作者亟待解决的课题。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