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日常戏剧”开创者:我想表现日常生活空虚感
中国新闻网 2011年07月19日 13:25 来源:外滩画报
专访法国“日常戏剧”开创者让-保罗·温泽尔
我想表现日常生活的空虚感
文/韩见
温泽尔的剧本显得冷漠,他寻找非常日常的东西,撷取日常生活中有代表性的片段,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无效地拒绝老去、无力地对抗空虚,并不值得赋予专门的同情。然而温泽尔用悲伤却不残酷的日常语调提出了这个问题。
演出开始前,年过六旬的让-保罗·温泽尔导演缓慢地在布置成家的舞台上徘徊,把桌子上的桌布铺好、拉挺,将椅子摆在合适的位置,检查了热水器,又踱到幕后拿出扫帚扫地,仔细而平静。仿佛将要开始的不是一出戏,而是漫长重复的后半辈子,没必要着急。
一会儿,他将作为演员登场,与另外4位搭档一起带领观众们进入两对反抗老化的老年夫妇的退休生活。
这次作为2011中法文化之春“法国戏剧荟萃”单元演出剧目的两部作品《远离阿贡当市》与《打造蓝色》,分别写于1975和2000年。前者是温泽尔的成名之作,后者则是在新的社会环境下对前者的回应。导演极具巧思地将两个故事置于同一时空,24场戏,法语和中文交替演出,一个故事进行时,另一方的演员并不退场,只是暗下舞台一侧的灯。暗处屏息伫立或悄悄走位的人影对近在咫尺正在推进的剧情形成了无声的笼罩,有一种前世今生的牵连感,所以并不让观众觉得两剧同台只是形式上的创新。温泽尔告诉记者,在中国做出这样的尝试有着特殊意义,因为它正处在并列共存的工业时代和过度消费时代,同时反映了两部戏所涉及的社会与人的状态。事实证明这两部作品在两位中国话剧演员韩童生和冯宪珍那里立刻得到了共鸣,冯宪珍看过剧本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指定韩童生来演剧中的老头儿,韩童生也因此推掉了两三部片约。虽然《打造蓝色》中有不少喜剧的元素,但是两位演员在排演时感受到其中的荒芜,“甚至要流泪”。
《远离阿贡当市》表现了一对阿贡当市工人乔治和玛丽的退休生活,温泽尔亲自饰演乔治。退休前,乔治在炼钢厂的工作紧张而艰辛,不过他是一名好员工。退休后,他们搬离了市区,在乡间一座宽敞的别墅过起了富足而空闲的生活。然而无所事事的日子让他们感到焦虑,尤其是乔治——无聊感侵袭着他,使他变得挑剔、易怒。于是他把自己关进车间,重新开始“上班”以获得存在感。他一边制作物件,一边自言自语地与不存在的“厂长”对话,甚至为了不耽误进度,连一日三餐都要玛丽送到车间。被爱人忽略的失重感也在一点点侵蚀着玛丽,当她终于在这远离人群的乡村迎来了调查家电设备使用情况的代表弗朗索瓦兹,便如同看到了重返世间的唯一希望,她无法控制地对她絮叨,像是要将自己悉数奉上,而对方却还嫌弃,直到丧失了全部与她敷衍的耐心,留她一个人在漆黑的屋内哭泣。二人的直接冲突发生在乔治生日那天,玛丽端着蛋糕唱着生日歌走进乔治的车间,他却以神圣的工作为由让她离开,她唱起了他们当年的歌,而他让她闭嘴。“并不是因为我退休了我就得停止工作——我还没有死呢....。.如果我死,也要死在铁堆里....。.滚开!”“我受不了了,我想看着你,看着你,跟你说话,你阻止不了我....。.我可不想看你在铁堆中死去....。.”然而乔治停不下来,他开始砸他的车间,榔头一下又一下敲击在铁片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温泽尔此时的形象也与开场前打扫舞台时判若两人,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癫狂地挥舞着榔头,直至瘫倒在地。暴风雨过后,乔治的生活归于平静,在病榻上,他也找回了与玛丽往日的温情,然而不久,玛丽却在打理花园时突然死去....。.
《打造蓝色》与《远离阿贡当市》探讨的同是空虚感,讲述的也是相似的故事,由韩童生和冯宪珍根据宁春艳的译本用中文演绎。由于炼钢厂的消失,50 来岁的矿工夫妇安德烈和露西被“提前退休”了,他们比乔治和玛丽年轻得多,生活上也比老一辈有更多的需求。露西为两人准备最新鲜的食物,添置最时髦的电器,安德烈则用看电视和影碟来填补过剩的时间。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缺,唯独安德烈偶尔抬头、垂死挣扎的生理需求在露西那儿得不到回应。渐渐地,他陷入了狂热,不再按时吃饭,也不再与露西交流。他时而热衷于通过科教片探索人类的起源和宇宙的奥秘,时而又迷恋于从色情片中寻找年轻的激情与男人的尊严,甚至买来望远镜,没日没夜地观察星空。某日,露西忍无可忍地闯入安德烈的“领地”,那时他已为即将来临的天文景象守候多时,她激动之际碰撞了他的望远镜,使他功亏一篑——被黑暗的空间与刺眼的屏幕长期折磨而极度脆弱的神经终于崩碎,他狂吼着将露西赶出门去,在他的私人影院里匪夷所思地开始手淫,提起一条腿失控地蹭着座椅,口中发出无意义的音节,悲哀地像一只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进化成人的类人猿。最后,安德烈像乔治一样倒下了,并因此得以重回正轨。比乔治幸运的是,他没有失去他的爱人,病愈后他们穿着纯白的衣服一起去树林里散布,憧憬着即将成行的非洲之旅。
韩童生笑称那一段疯狂的演出几乎让他感觉“晚节不保”,他有些担心中国观众无法接受这种当众的、动物般醒目的爆发,所以当温泽尔问他是否有障碍时,他只敢说“理论上不会有”。事实上,首演当天他的表演要比排演时中规中矩得多,观众的呼吸形成的微妙的气场多少影响到了他,不过他表示:“这种感受相当真实,我绝对相信在生活中它是成立的,温泽尔导演写得很高级。”
确实,与不乏高潮的表演相比,温泽尔的剧本显得更为冷漠,世界上像剧中这般的老人成千上万,每天都有人在无效地拒绝老去、无力地对抗空虚,并不值得赋予专门的同情。然而温泽尔用悲伤却不残酷的日常语调提出了这个问题,也许人们可以更早一些去思考年轻时就已埋下伏笔的心底的危机。
B=《外滩画报》
W=让-保罗·温泽尔
B:《远离阿贡当市》与《打造蓝色》描写的都是退休生活,而你一直都在工作,并未体验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想到写退休的人?
W:我想表现的是生活上的空虚感,这可能在年轻人中也存在。但是退休以后,无所事事,空虚感更为强烈;而且那时人渐渐接近死亡,意识到剩下的时间很短,就会有紧迫感,对人生、对孩子也会有更强烈的情感。
B:相隔25年,新作《打造蓝色》里有什么新的思考吗?
W:虽然两部戏讲的都是老年人生活,但25年后我看到了法国社会的巨大变化,国有企业关闭了,开了很多游乐园,因此我想通过这个戏来反映当下的生活,以及这些人在经历了以上变化之后心理上的改变。这部戏中的人物比25年前更多一些求知的渴望和消费的欲望,但空虚感仍然挥之不去,它与日常环境的改变并无关系。
B:《远离阿贡当市》中,玛丽突然死去了,而《打造蓝色》的结局似乎更温暖,它是你理想中的结局吗?
W:后者的结局可能看上去比较幸福,他们憧憬着去非洲旅行,他们提到,在非洲要像人类最初一样,以打猎为生。但这其实是一种特别迷惘的状态,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更不知道旅行结束后生活会是怎样。我觉得现在中国老年人生活状态比较理想,他们不完全和子女 与社会隔离,还帮子女带小孩,西方社会 比较冷漠,老人老了以后就住到乡下或敬 老院,中国有这样好的传统,要保持。
B:两部戏里,男人与女人同样面临 空虚感,但先崩溃的都是男人,你是否认 为男人比女人更脆弱?
W:是的,而且我认为女人是世界的 未来。在《打造蓝色》的结尾,我提到了 非洲,在那里,女性控制着部落生活,她们照顾家庭、教育孩子、继承传统。而男 人通过在外打拼的方式养家糊口,他们必须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使他们与家庭 生活脱节,也容易迷失在外面的世界里。 当然,我写的并不是社会剧,我没有 刻意要描画一个怎样的女性或男性形 象,只是因为他们恰好是工人阶级,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所以他们更多纠结于生活中的琐事,想努力在其中找到平衡,可惜这种平衡非常脆弱。
B:这是你第一次尝试将两部戏同台演出吗?排演时两国演员如何交流呢?
W:是第一次。排演时,有些需要翻译的地方是执行导演宁春艳完成的,但我很熟悉剧本,我可以从演员的眼神和动作看出来他们在演什么,哪怕他们只是掉了一句台词我也都知道。而且戏剧的语言是没有边界的,我们可以通过眼神和手势很好地交流。
B:能谈谈与中国演员的合作吗?
W:两位都是很好的演员,在细节和调度上给了我很多建议,而且我也不需要多做解释,他们自己会研究剧本。全世界的好演员都是一样的,只要和他们接触,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都很有力量感和气场。
B:演出时,你们在台上会相互之间受到影响而有一些即兴的发挥吗?
W:我们不会改变台词和调度,毕竟临时加戏会给其他演员造成困扰,在舞台上,我们更多的可能是和观众的交流,观众的反应会带来新的东西。但是每一场演出结束之后,我们会在一起总结讨论,包括节奏、灯光等,然后在下一场做出调整。15号晚上的那一场,现场观众中很多人既懂法语又懂中文,反馈特别好,所以我们演起来也特别开心。
B:你在戏剧创作和表演上有否受到前辈的影响?
W:当我还是个戏剧专业学生时,在学习的过程中,前辈的戏剧理念肯定对我产生了影响,但不是某个特定的人。不过塞缪尔·贝克特和一些德国的戏剧流派曾带给我比较强烈的启示。贝克特的戏剧里人物对话很多,是反传统的,他开创一个戏剧的类型。我的《远离阿贡当市》在法国也开创了一个比较新的戏剧流派,被称为“日常戏剧”。
B:你的戏剧关注的都是普通人,剧场布置也比较简朴,你是否觉得这样的方式更有表现力?你如何看待那些舞台效果非常豪华的戏剧?
W:我的置景和我的戏剧一样,都是找一些非常日常的东西,撷取一些日常生活中有代表性的片段,以此表现那个阶段的生活。我这种简单的方式和美国的超现实主义有相似的地方。我把无用的东西全部从舞台上去掉了,将背景最简化,连墙也没有,而每个放在那里的道具,都是有价值的。比如这次我用了一个热水器,那是因为剧本里有一段对话与热水器相关。
当然,豪华的戏剧也是一种表现方式,只是我希望在我的戏里突出的是演员的表演,因为如果要讲究置景的话,戏剧肯定是比不过电影的,戏剧的魅力应该在于表演。
B:你创作的40多部作品,主题都是严肃的,你觉得现在流行的搞笑戏剧怎么样?
W:对,我的戏剧的主旨都很严肃。现在在法国和在中国一样,都有种类繁多的戏剧,现代戏、古典戏,丰富戏剧市场,满足观众需求,因此它们都有存在必要。但是我个人对搞笑的戏剧不大感兴趣,我创作的45部戏都希望严肃地通过尽可能简单的方式来反映人性和社会生活,都是现代戏剧。
在法国,有些戏剧可能只是针对某些社会阶层,没钱的人看不到,而我希望我的戏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也一直尝试着将实验戏剧和流行戏剧结合在一起。
B:除了担任导演和编剧,你自己也是一位演员,你认为好演员应该具备怎样的特质?
W:一个好演员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做很多的工作。首先,他要受到戏剧方面的专业培训,还需要具有很好的观察能力,善于观察周围的一切。作为人本身,他应该是个很平静的人,而且具有吸纳性,把周围的东西都吸收到自己身上,用于创作角色,这样,他才能在舞台上通过自己的思考,把吸纳的东西释放出去,释放给观众。
B:本次演出之后,你是否计划将你的其他剧目也带到中国来?
W:事情应该一样一样来。《远离阿贡当市》6年前翻译成中文,现在才来到中国,这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这两部戏19号在国家话剧院小剧场演出,我很希望把演出的情况带回法国,让法国看到中国好演员的演出;如果中国有戏剧翻译成法语,我也愿意将它们带到法国去,总之希望是一个更长期的、交互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