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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真】西王母背后的唐代社会与唐代女性

【吴真】西王母背后的唐代社会与唐代女性

[吴真]西王母背后的唐代社会与唐代女性
2015-07-01
中国民俗学论坛
内容提要:柯素芝(Suzanne Cahill)《宗教超越与神圣激情──中国中古时代的西王母》一书总结过去近百年来海外汉学界在历史学、文学、宗教学、神话学、考古学、性别研究等诸多领域的成果,体现了西王母研究的多元化方向。该书以晚唐道教仙传《墉城集仙录》和500多首唐诗为讨论材料,对于同一主题的宗教文本与世俗文本进行对读。六朝以来道教上清派道经对于西王母的改造,渗透到了世俗文学之中,使得唐诗中的西王母题材具有了宗教的神圣的激情。

关键词:西王母;海外汉学研究;唐代民间信仰;道教文学;杜光庭


近代学术建立以来,西王母研究一直是神话学、历史学、文学、考古学、宗教学等众多学科的重要课题之一,取得的学术成果相当丰富。[1]近百年来,海外汉学界诸多学者亦着力于西王母研究,沙畹(Chavannes)、鲁惟一(Michael Loewe)、包华石(Martin J. Powers)、小南一郞、巫鸿(WU Hung)等学者的相关研究,呈现出不同视角的研究方法与文献处理方式。近年来,这些海外西王母研究逐渐被推介到中国学界,其中尤以小南一郞、巫鸿的研究最为学者所熟知。[2]
1993年,美国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柯素芝(Suzanne Cahill)的《宗教超越与神圣激情——中国中古时代的西王母》(Transcendence and Divine Passion——the Queen Mother of the West in Medieval China)。这是一本在西方汉学界拥有广泛影响的西王母专论,此书甫出,《通报》《哈佛亚洲研究》等6家西方汉学权威期刊纷纷刊登柏夷(Bokenkamp)、太史文(Stephen Teiser) 等著名学者的书评,对此书褒扬有加。鉴于国内西王母研究仝人对于柯素芝及其研究成就尚未给予关注,本文拟对该书所代表的海外西王母研究进行简要介绍,并对该书所反映的西方多学科研究背景、研究突破,以及研究缺陷等问题加以评述。

  一、多学科交融的研究背景

  1982年,师事美国已故著名的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Schafer)的柯素芝,以博士论文《中国古代文学中女神西王母的形象》(The Image of the Goddess Hsi Wang Mu in Medieval Chinese Literature)获得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莱分校的哲学博士学位。1993年出版的《宗教超越与神圣激情——中国中古时代的西王母》一书即其毕十年之功打磨博士论文的研究成果。
西王母研究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大部分研究集中在先秦和东汉时期,8-10世纪(唐代)的西王母研究则较少论者涉及。其中因素除了西王母信仰在唐代已经“化身万千”,材料过于分散而难以集中研究之外,恐怕还有长期以来学者“尚古”思维的因素。柯素芝“聪明”地选择了较为冷门的唐代西王母为着力点,原因之一是其师薛爱华自1970年代始就着力于唐代宗教文学研究,先后有步虚诗研究、道教圣山茅山研究等力作出版。而较多描述西王母的唐诗又是欧美学者对中国文学用功最勤的领域,1970年代中期以来,以宇文所安为首的美国研究者为唐代诗歌研究贡献了许多精彩的见解,柯素芝从汗牛充栋的唐诗之中发掘西王母的相关信息,即表现了美国唐代文学研究的敏锐历史眼光和独特观察问题角度的两大特点。[3]唐代历史也是1980年代以来西方汉学界研究热点之一;而在道教研究领域,尊老子李耳为玄祖的李氏王朝所推行的政教合一政策引起学者们的兴趣,这方面的学术探讨频见于学术期刊。[4]在性别研究界,孙康宜、伊沛霞(Patricia Ebrey)等西方女性学者开拓了中国古代文学特别是唐宋诗词中的女神、诗歌与妇女生活等研究课题。[5]正是在这样的研究背景之下,柯素芝充分利用了西方学界在1980-1990年代的研究成果,以中国的至高女神西王母在唐代的各个侧面为研究对象,在中国古代文学、性别研究、道教研究三个领域均有一定的开拓。
晚唐五代道士杜光庭备受唐僖宗和王建蜀政权器重,一生编辑道经卷秩繁多,其中有一本《墉城集仙录》是中国古代罕见的女仙传记文学,对西王母及其治下女仙一一加以立传描述。[6]柯素芝主要以《墉城集仙录》和500多首唐诗为讨论材料,考察唐代男性文人“西王母主题创作”的社会心态、唐代宗教典籍的女神表述所反映的社会背景、以及西王母信仰所牵涉的唐代社会方方面面。柯素芝希望以一斑而见全豹,由女神西王母而达至社会史的解释层面——西王母是中国人基于家庭结构与帝国管理将世界纳入一个等级化制度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西王母既是正统母亲,又是天国主要管理者。在天庭中她被上清元君、天女、玉女等神灵所簇拥。她传授道教神圣经典与长生之术,同时又是房中交战术的象征,两性关系的完美象征。她使统治者对长生的追求合理化,她又是所有古代和现代祈望脱离苦海和疾病的女性的保护神。她还是宗教运动的关键性神灵,道教与民间宗教的高阶神灵。
此书第一章“至高无上的女神”追溯了唐代之前的西王母崇拜和她与人类交通的历史,从而勾勒出西王母的文学主题形式和叙事功能。西王母故事所反映出来的追求长生、神人之恋、情人身份的统治者与爱情分离、长生不老与死亡,为后代仙传与诗歌提供了十分丰富的文学题材。
第二章“天地的主宰——金母”把西王母与人类交往的历史,分成神名、神诞、神相、神的仁慈、神居住之所等各个文学母题,一一加以条理分析。本章将道内仙传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和唐诗对读,先考察杜光庭笔下的西王母,然后再对照唐诗,从而勾勒出宗教西王母与文学西王母的异同。
第三章“天池之畔的白云之歌——与神话中的女神相遇”考察西王母与君王、古代神灵的交往。唐人诗歌、小说频频描写历史上黄神、穆天子、汉武帝等君王与西王母的交往,这些文学表达出爱与迷失、长生与死亡、政权与神力等一系列主题。在西王母故事的众多主题之上,柯素芝认为有两个主题始终贯穿于中:宗教超越 (Transcendence)与神圣激情(Divine Passion)。
第四章“寿桃之享:帝王与仙人”进一步讨论西王母降道教神茅君与降汉武帝的不同表现,探讨“超越与神圣激情”在道教上清经典和世俗文本的不同面向。
第五章“侍其旁,得其道——唐代男性文人”通过西王母降临唐代普通民众的经历,探讨西王母在唐人宗教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西王母是唐代男性高度崇拜的女神,代表了男性理想中的模范女性形象。她经常授予男性智慧和正统身份,而给女性则带来恩赐和保护,这其实反映了唐代男性文人对女性神师的想象与欲望。
唐代妇女尤其崇拜西王母,女道士、贵族妇女、歌伎、寡妇与尼姑等社会各阶层妇女,以诗歌形式写下她们对西王母女神世界的向往。第六章“王母的侍女——唐代妇女”探讨《墉城集仙录》所体现的道教女性观,唐诗如何借用赋予西王母的女神意象描述现实中的女冠(如焦炼真),唐传奇又如何处理女神与凡人相恋的主题。

  二、仙传与唐诗的主题比较

道士杜光庭将道教上清系经籍中的西王母形象予以贯通,整编于《墉城集仙录》一书。这是一本有着浓厚道教上清派“神仙位业图”背景的仙传,而唐代诗歌由于作者的背景不一,一般被认为是均质地反映了唐代社会生活。《宗教超越与神圣激情》精彩之处,在于道内仙传文学与唐诗的对读,从而进行“宗教与世俗”、“肉体与灵魂”之类的宗教文学研究。
作者先《墉城集仙录》而后唐诗,相比较之后得出一些有趣结论。如唐诗并不如仙传那样关心西王母的仙阶、传授和救度(salvation),甚至从未提及道教强调的西王母在宇宙创生过程中的作用,诗歌对西王母与凡人的交往、神婚、西王母给凡间帝王带来的礼物与长寿等主题更感兴趣。而唐诗中大量出现的“青鸟殷勤为探看”的文学意象,在《墉城集仙录》中却无一处提及。
本书在同一主题不同文本的对读之中,经常指向文体学的比较。作者认为《墉城集仙录》着力于尽可能清楚地呈现西王母的正确道教教理含义,而唐诗更注重表述的抒情性,以塑造动人的文学形象为首要任务,因此两种文体在西王母叙事上皆有所取舍。比如唐诗里凡人与侍女之爱中那个粗暴而纵容的西王母,体现在道教仙传中则是宽容的慈母形象。两种文体的对比既是此书之精彩之处,也容易进入二元论的陷阱:如何限定道内文学与道外诗歌的界限?作者在举例说明文学的西王母印象时大量引用曹唐、孟郊、吴筠、柳泌、陆龟蒙的诗歌,但对这些身份为道士的诗人的道派背景却没有一处论及。由于唐代诗人多半有着道教文化背景,其中还有不少像吴筠这样的正式入道受法箓的道教中人,造成文学与道教经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场景。如果说杜光庭《墉城集仙录》代表的是道教文学,那么曹唐等入道诗人创作的诗歌何尝不也是道教文学?因此本书把曹唐等人的诗歌做为一般的文学,拿来与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做比较,如此的主题比较得出的文学主题差异性,能有多大的普遍性?值得质疑。
本书主要材料是大约500首关于西王母的唐代诗歌,诗歌本身体裁的特点限制了作者对唐代西王母做更深入的社会文化史讨论,而只能更多地从诗歌的文学意象入手,但也正可以发挥西方学者在神话学象征符号研究方面的特长。书中有一部分试图探讨唐代西王母信仰机制,比如西王母庙、西王母圣地。但是唐诗所能提供的只是简单的文学意象,无法给出更详细的社会史尤其是西王母信徒群体的详实资料。因此作者最后的结论也只能是,唐诗中有关瑶池的描写保存了西王母信仰的记忆,包括崇拜她的圣地及中世纪关于她的民间传说。

  三、唐代西王母与道教上清派

  六朝刘宋时期,以江南茅山为中心,兴起了道教上清派。经过潘师正、司马承祯等备受朝廷重视的高道之大力推广之后,中唐以降,上清派发展成为唐代最具影响力的道派,其存想、写经等个人宗教修炼方式,更深深影响了唐代文人的宗教生活。
上清背景的道经强调修炼内丹以求成仙,这样当肉体死亡时,灵魂能够白日飞升。上清派信徒通过定期斋戒、炼丹术、冥思存想以及祈祷等来修炼内丹。对于精通此术的道士来说,通往长生不死的一种特别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冥想的国度与一位女神结合,她将以神灵的方式来引导他。这便是六朝上清系道经中频繁出现魏夫人、杜兰香等女神的宗教背景。在上清系道经的传统中,妇女代表了创始者、接受教义者、神圣经典及降示方法的拥有者。由于上清派在唐代多种道派中占主导地位,在上清派推动下,女神达到了道教史上最为显赫的地位。
神话女神西王母在六朝末期开始进入上清道经,至唐代,在诸多道经的增添下,西王母成为位居三清、统御群仙的至上神。在《正统道藏》与《藏外道书》可以找到与西王母有关的唐代上清系道经,如《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箓》、《太上元宝金庭无为妙经》、《洞真西王母宝神起居经》、《上清金母求仙上法》。许多六朝至宋的诗人如李白、陆龟蒙,本身即有上清派道教背景,还有更多的诗人阅读过上清派道经。因此在唐代文人的作品中,这种对女神的追求具有了一种新的宗教涵义——超越(Transcendence),同时也充满了新的个人化色彩——神圣的激情(Divine Passion)。
上清派道经对于西王母的改造,渗透到了世俗文学之中。柯素芝在第3至第5章力图指出,唐代诗人写作西王母题材时,都会受到上清派塑造的西王母镜像的影响。唐诗中的西王母与上清派典籍的西王母是高度一致的:创造万物的女神、长生不老、神人交通,只不过唐诗比上清派典籍的描写更为抒情,更为文学化而已。柯素芝提出了一些有洞见的观察:唐代出土墓葬文物中没有西王母的图像数据,可能意味着西王母信仰已经由汉代的死亡崇拜转化为上清派所提倡的个人修炼,因此有关西王母的冥思入神、炼元神等道教内丹实践才会大量地出现在诗歌中。唐诗丝毫不叙西王母的形象标志——胜,而西王母的外貌也与现实中的贵族女子相差无几,这种形象是社会对女性美貌的期待与上清派对西王母的存想之间妥协的结果。

公元前110年的七夕,汉武帝赴西王母瑶台宴,受赠蟠桃和启示文本、符箓。最早讲述此事的是六朝时期的上清系道经《汉武帝内传》,此仙传在唐前广泛流传,并构成了影响唐代西王母想像的强势文本。[7]遗憾的是,柯素芝并未涉及《汉武帝内传》,因此在论证唐诗与上清派之关系就显得无从附着。第四章在分析《墉城集仙录》中汉武帝所代表的凡间帝王求仙之道,一再将其中的多个母题置于杜光庭的个人创作之下。事实上,这些母题在《汉武帝内传》已经成型,杜光庭并非凭空另起炉灶创造一个全新的道教西王母。与之对应,唐诗热衷于描写汉武帝与西王母交往,其中固然有《汉武帝内传》这个成熟文本的影响,也有唐人以汉武帝隐喻唐玄宗的文学习惯,但作者似乎没有考虑这些影响的复杂性,而是把唐诗与杜光庭上清派直接挂上联系,断言:“唐诗大量存在汉武帝与西王母交往的故事,体现了上清派教理在唐代文人中的普及。”
总体而言,柯素芝(Suzanne Cahill)《宗教超越与神圣激情——中国中古时代的西王母》一书总结了过去近百年来海外汉学界在历史学、文学、宗教学、神话学、考古学、性别研究等诸多领域的成果,体现了西王母研究的多元化方向。该书在研究方法上的突破,是值得方法论较为单一的国内学者借鉴和学习的。面对西王母这样一位自秦汉以来对中国文化产生亘久影响的女神,研究者如果固守艺术史、考古学、神话学、文学或者宗教学的学科界限,远远无法实现对西王母及其象征的中国文化之多层次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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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若只如初见 于 2015-10-8 17: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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