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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游纪行]吴秀杰:拒绝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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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游纪行]吴秀杰:拒绝悲伤

[按]吴秀杰在读过我写的关于罗京去世的随感后,写了一篇名为“拒绝悲伤”的文字发给我,我读后颇为感慨,奇文共欣赏,放在这里与大家共享。


       叶涛教授曾经写过一篇科布伦茨的爷爷。

       其实,科布伦茨还有一位爷爷,叫卡尔。我叫他卡尔叔叔。这样叫他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另外那个大胡子的卡尔叔叔,不过这个卡尔叔叔没有大胡子。可是这位卡尔叔叔不光有能干的女儿,还有一个比女儿还有本事的儿子,叫卡尔-乔治。
       卡尔-乔治是一个小镇上的知名人物。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医生,在小镇上开了一家诊所,照料着几百个人的健康。卡尔-乔治还是小镇上义务消防队的队长,周末的时候带着十四五岁的男孩女孩们举行消防演习。有一次和卡尔-乔治谈起他们的消防队时,我问:“真能指望他们救火吗?” 卡尔-乔治回答说:当然不能,遇事有专业消防人员。但是,参加业余消防队是孩子们长大的过程。通过定期的演习中,孩子们会从内心深处滋生出对人对己的责任感,事无大小,每个人都不是旁观者。卡尔-乔治是这一道德理念的追随者和实践者,他快乐地投入各种大事小事之中,他在不经意中将自己的乐观向上投射到周围人身上,让他们倍受感染,再将乐观向上发散给更大的人群。
       尤其是那些耆耆老者,他们很庆幸自己在多年前选择了卡尔-乔治做自己的家庭医生,而卡尔-乔治也把他们当成自己大家庭中的一员。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老了、病了,腿脚不再方便,难以独力走到诊所的时候,卡尔-乔治就上门为他们服务,给他们量血压,打预防针,同时也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上些话。卡尔-乔治把这些老人照顾得越好,他的家访量就越大,但是他自己也享受着家访的愉快,乐此不疲。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算计自己风雨飘摇的不多时日时,卡尔-乔治的定期来访便成了标划时间的象征物。卡尔-乔治的家访将单调乏味的不间断时间流程划成许多可把握、可期待的时段。他不是一个动辄谈哲学的人,从没听他提过时间、永恒、意义之类的字眼,他的到来本身却给等待死亡的时日增出几分亮丽,赋予些许意义。
  在一个下午,卡尔-乔治送走了诊所里的最后一位患者。当时三点刚过,他突然觉得累。在当天的日程上,还有两个家访,都是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对助手说,他想先躺下休息一下,反正时间还早。躺下之后,他却没能再起来。心肌梗塞带走了他的生命。那一年,他四十八岁,和罗京同样的年龄。他留下了遗孀和四个儿女,最大的孩子二十一岁,刚好上大学二年级。
       来参加卡尔-乔治葬礼的人很多。他的家属们在讣告中提到,请来宾尽量少以鲜花寄托哀思,可以将购买鲜花的款项捐给一个救助贫困儿童的慈善机构(注意:不是捐给他自己的遗孤!)
       卡尔叔叔和他的太太送走了自己的儿子,眼看着孙女孙子们长大成人。他们感到欣慰。可是就在不久前,卡尔叔叔再次遭遇死亡的恐怖攻击,他二十六岁的孙子因为罹患一种恶性白血病,不治而亡。家属们设立了一个捐助帐户,讣告中明确提出,亲朋好友以及出席葬礼的来宾请勿购买花圈及其他寄托哀思的象征物,请将用于此项用途的款项打入捐助帐户,用于资助该白血病病理及临床研究,以期在与病魔的争夺中抢回更多的年青生命。
       与病魔和死亡的争斗我们永远无法成为绝对的胜利者。卡尔叔叔自己也经历了一次心脏手术,胸腔内的血肉之躯被置入了金属部件。卡尔叔叔依然象往常一样,做他惯常做的事。在爷爷的生日上,卡尔叔叔是合唱团的一员。唱歌之后,卡尔叔叔过来和我说话。他只提了一句: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家又出事了。他指的是孙子的去世。说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快流下了。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然后他说:我要去和我的队员们同乐呢。
       我很惭愧自己情感上的冷漠。在听到英年早逝的悲剧发生在那些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身上时,比如卡尔-乔治和他的儿子,比如那位刚刚三十出头如花似玉的同事,比如那些地震中的孩子,比如央视的陈氓和罗京,在想到他们的离去时我没有悲哀、没有恐惧、没有惋惜,心里却充满愤怒,是对死亡的愤怒。死亡是没有恶意的命运吗?那么既然明知哪怕是英年的生命也不是死亡的对手,却为何偏要让他们饱经苦痛和恐惧之后才带走他们呢。英年早逝是邪恶对我们的戏耍和嘲弄吗?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小心翼翼地在“物伤其类”的哀伤之下去迁就它的肆虐呢?
       即使邪恶和不公不会因为我们的态度和情感而发生任何改变,我仍然不愿意让它们看到我的屈服。所以在因失去生命引发的哀伤与愤怒之间,我选择以愤怒之剑指向死亡,尽管我注定无法获胜。但是,没有谁的狂虐会反复发生和上演,正如威尔士的现代诗人Dylan Thomas (1914-1953)的诗句写的那样:After the first death, there is no other.
       愿逝者坚强,愿生者警醒。


  附录:
  A Refusal To Mourn The Death, By Fire, Of A Child In London
  By Dylan Thomas
  Never until the mankind making
  Bird beast and flower
  Fathering and all humbling darkness
  Tells with silence the last light breaking
  And the still hour
  Is come of the sea tumbling in harness
   
  And I must enter again the round
  Zion of the water bead
  And the synagogue of the ear of corn
  Shall I let pray the shadow of a sound
  Or sow my salt seed
  In the least valley of sackcloth to mourn
   
  The majesty and burning of the child's death.
  I shall not murder
  The mankind of her going with a grave truth
  Nor blaspheme down the stations of the breath
  With any further
  Elegy of innocence and youth.
   
  Deep with the first dead lies London's daughter,
  Robed in the long friends,
  The grains beyond age, the dark veins of her mother,
  Secret by the unmourning water
  Of the riding Thames.
  After the first death, there is no 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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