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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方斐]水:一个神话与几种观念

[伍方斐]水:一个神话与几种观念

水:一个神话与几种观念

伍方斐

中华读书报 1998年09月09日

  与蔚蓝的海洋文明相比,栖身于黄土地的中华内陆文明并不缺少
“水性”,它与水的关系是有目共睹的。上古世界性的大洪水留给中
国人的精神遗产,首先是“大禹治水”的神话及人定胜天的信念,其
次是两种治水的经典模式:“堵”(古代称为堙、障)和“疏”,后
者成为数千年的主流治水“范式”,并衍化为一种带有“开明专制”
色彩的社会政治隐喻。从《山海经》到《水经注》(中国古籍三大名
注之一),中国人对水的研究及其心理取向一直有科学与神话相掺杂
的传统。今天,在与水或自然的关系方面,我们能找到超越二元对立
思维模式的“第三条道路”吗?

  除现实的原因外,提出这个问题,主要是有感于一则与水有关的
中古神话的现代遭遇。该神话最早见载于晋代束的《发蒙记》,中经
《搜神后记》(旧题陶潜撰)和《述异记》(梁任撰),到唐代黄甫
氏的《原化记》最后定型:一位出生水乡的独身男子,在县上作小吏,
性情恭顺,“常于门前以物遮护溪水,不敢秽污,暇则临水看玩,敬
而爱之”。一天,他在水边获一白螺,遂携回家中以水供养。后来白
螺化为女子助他成家立业,并向他解释道:“天知君敬护泉源,力勤
小职,哀君鳏独,敕余奉媲。”这则“白螺化女”的传说,在中国民
间可谓家喻户晓,它大同小异的多种版本都是以果报观念和惩恶扬善
为内核,这也是它显在的传统意蕴之一。

  潘光旦先生在他译注的霭理士名著《性心理学》里,把这一故事
作为中国式“水恋”(Undinism)的典型案例。他认为男主人公的行
为契合霭理士对溲溺恋中“水恋”的界定:“一些人在童年时代对于
水的兴趣特别的浓厚,对于溲溺的行为与产物尤其是感觉关切,而这
种兴趣又往往能维持到童年与成年以后”,并认为故事画蛇添足的结
局表明主人公“大概是从水恋进入了白日梦”。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
现代阐释似乎基于如下的逻辑:若没有深层的变态或病态心理,“敬
护水源”是荒诞和不可理喻,因而也是没有心理根据的。其实,避开
对材料的肢解和观念的误会不谈,即使从性取向、性别偏好以及水恋
的溲溺恋本质等大的方面看,潘先生以男主人公印证霭理士以儿童和
女性为对象的“水恋”理论,也是难免有失牵强的。

  “白螺化女”故事的两种主要版本,《搜神后记》中的“白水素
女”和《原化记》中的“吴堪”,后来均收入宋代的大型小说类书
《太平广记》,以男女主人公为别,分属《女仙》门和《异人》门。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对此提出异议,认为两者“实为一事,皆
螺精也”,在分类上应归入《水怪》门。钱先生的分类是科学的,却
不是历史的,他忽视了《太平广记》的编者把白螺当作女仙而不是水
怪,所反映的正是当时普遍的社会心理或信仰,这可以通过与《女仙》
门所荟萃的其他人物故事进行比照得知。至于钱先生认为把男主人公
归入“异人”更属“匪夷所思”,这和潘先生一样,恐怕是忽略了男
主人公的“异”乃在于他对水以及白螺的态度所反映的对自然生态的
独特观念。

  实际上,以平常心对待这一并不晦涩的民间故事,对它的佛与道
的文化背景稍加留意,就不难理解它的神话思维特点,尤其是它在流
行的果报观念背后表现的人与水或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层主题。中古以
降,受佛教轮回与化生观念的影响,民间故事情节的奇幻化和人物的
类型化与神异化司空见惯,原因是创作的目的不在人物塑造而在观念
教化。“白螺化女”的故事也是如此。它的特异之处在于以男女主人
公(即人与水)的关系隐喻人与自然的共生性及其本质联系,从而表
达中古时期中国人对于自然、万物、众生的一种不乏环境伦理学意味
的宗教态度。对于这一点,明代智者冯梦龙在他评纂的《太平广记钞》
中有所意识,在“白螺女子”故事的末尾,他特别引用五代杜光庭的
话并加以评述:“《录异记》云:‘人世用水,日不过三五升,过此
必减福折寿’,则知敬护泉源,上帝所福”。

  在现代人眼里,古人对水与自然的敬护态度,根源于对神与神性
的敬畏,这无疑是一种可笑的迷信。但不迷信的现代人对没有神性以
至不再有神秘感的自然依然而且始终得面对,却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事
实。当代中国的环境保护和环保意识有着太多短视的功利主义和狭隘
的本位主义,在水文环境的改善方面尤其如此。用大禹时代的“疏”
和“堵”来应付大禹时代不曾有过的空前的水土流失和急剧恶化的大
气与地理环境,其前景可想而知。或许,以整体的、有机的以至关注
生命一般的眼光来关心自然和保护环境,保留对水或自然的起码的敬
畏,正是我们走出人与自然二元对立、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环境
与生态困境的重要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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