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一个焦虑的时代 (四)
东方早报 2009-5-30 22:20:47
“闭嘴!”——美国上世纪初关于“间谍法”的政治宣传画
林 达
一些历史学家把麦卡锡时代称为美国的“第二次惧怕红色”,而在第一次“惧红”中,更为激进深红的是无政府主义。
两次“惧怕红色”
人们常把美国民主党代表的自由派,和中国知识界经常提到的自由主义者相提并论,其实他们并不是一回事。一些在美国生活过的作者,想对读者解释这个差别,就根据自己的体验,概括地作出一个对应:就是美国的自由派对应中国的左派,而中国的所谓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应美国的保守派。
这个说法也并不准确。例如,今日美国两大派对核心价值观理解和认同的一致性,远远超过了中国所谓“左、右”两派的共性。但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去看,这个说法又有它一定的道理。今天的美国老自由派人士,在历史上,一些人可能加入过共产党,不少人曾经至少是同情过共产主义的主张。“红色”、“惧怕红色”都是美国历史上对立的政治指责。这只是一百年前开始的世界思潮冲撞,在美国的必然折射。
一些历史学家把麦卡锡时代称为美国的“第二次惧怕红色”(The Second Red Scare)。所以,有些人想强调,它和外部环境的压力无关,早在冷战中一系列苏俄红色间谍案发生之前,美国不是已经有过第一次“惧怕红色”(The First Red Scare)了吗?麦卡锡时代只是 “第一次惧红”的延续,只是对一种不同社会制度理想、对不同思想的无端恐惧和不宽容,原因只是因为它和“我们”不一样。所谓“我们”,就是“美国主义”,简单说就是美国不能容忍异端思想,是异端思想的迫害。
前面提到的女作家Ann Coulter一直坚持为麦卡锡个人辩护,在一次采访中,Ann Coulter要求福克斯新闻台(Fox News)的著名主持人Bill O'Reilly举出一个被麦卡锡调查所伤害的无辜者例子来,O'Reilly举出了一个剧作家杜鲁勃(Dalton Trumbo)。Ann Coulter马上反驳说,这是和HUAC有关的调查,发生在1947年,和1950年才开始推动参院调查的麦卡锡并没有关系。这个例子被用于为麦卡锡参议员个人辩护当然有用,可是大家在讨论的“麦卡锡”已经超越了“个人”。它不能用来为“麦卡锡主义”辩护。这里提到的HUAC,就是“众议院涉非美活动委员会”(House Committee on Un-American Activities)。这个 HUAC,也早就被划在麦卡锡主义之内了。
两次“惧红”,确实都和共产党有关,都和红色根据地苏联关系密切,也都和世界大战挨得很近。可是假如说麦卡锡时代人们眼中的温和左翼是民主党、极端左翼是共产党的话,那么在第一次“惧红”中,共产党相比之下还算是温和的粉红角色,更为激进深红的当是无政府主义。
第一次“惧怕红色”
对“惧红”简单定义为无名恐慌和异端迫害,在今天很容易被美国年轻人接受。他们环顾四周,看不到美国共产党的任何影响,在国际上也很少再有和美国彻底对立、形成严重威胁的红色外部压力。人们会根据今天的经验判断过去,这是很自然的反应。他们很难真正体会,近百年前的世界和美国是如此不同。
第一次惧红时期也被称为“红色大恐惧”(The great Red Scare),开始于1917年。不但是美国本身社会状况复杂、内外交困,放大到世界范围,说世界大乱也并不为过。
那几年,世界第一次遭遇进入热兵器的现代世界大战。世界第一次遭遇一个共产主义政党成功暴力推翻了一个大国政府。共产主义思潮如日中天。
对美国来说,美国长期奉行立国时定下的孤立主义原则:不要参与欧洲人为利益争夺的战争,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而威尔逊总统根据他对世界新形势的判断,却决定以参战方式,把这场将世界拖入灾难的世界大战“打停板”。于是美国第一次遭遇重大的参战决定。结果是,一次大战中的美国社会远不像在二次大战中那样同仇敌忾,相反出现了大量民间反战反政府宣传。
一切都搅在一起:比如说劳工权益意识的觉醒,很快和各种说法的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理论和信仰搅在一起。苏俄反战对比了美国的参战,使得左翼民众对美国政府是否“恶变”,也形成思想混乱。反战的不仅有产业工人组织、有美国社会主义政党、有革命组织,还有和平主义团体和德裔美国人团体等等(美军是在和德军打仗)。而在苏俄榜样下,不少美国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推翻美国制度,追随苏俄,实现建立一个共产党国家的目标。更不要说无政府主义者了,他们出生出世的目标,就是消灭政府。
而在美国政府一头,一边参与着世界大战,另一边,处理社会危机与处理战时紧急状态也搅在一起。美国邮局是联邦机构,当时邮局设监察员,决定凡是认定是对美国参战取胜有破坏作用的宣传材料,就不给递送,结果一些极端的、无政府主义的出版机构因此无法生存。这简直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比如说一个意大利裔无政府主义组织,广泛寄发一份名为《给你带来健康》的小册子,其实内容是教你怎样做炸弹。面对巨大社会紧张,美国在1917年通过了“间谍法 ”(the Espionage Act),这个立法有战时法的意味,例如界定“凡是干扰军队行动和取胜”就是一种罪行,除了针对间谍,显然也针对了当时号召抵制兵役等等的反战运动。
1918年国会更是通过了“煽动暴乱法”(the Sedition Act),变成了“间谍法”的扩张。这一法案界定“对美国政府、国旗或战时的美国军队”,使用“不忠诚、亵渎、粗鄙恶劣和辱骂的语言”都是一种罪行。同时也界定:书写、印刷、出版任何反政府文字,都是一种罪行。这在美国是很不寻常的立法,因为美国从立国开始,就明确在宪法中维护公民的言论表达自由。这个立法重新界定了“罪与非罪”的界限,把一部分原本受宪法保护的辱骂政府和国家象征的言论表达,从言论自由的范围内给划出去了。虽然它实际上想防止的,是对民众的激进的大规模暴乱的煽动。
对执行“煽动暴乱法”的迟疑
今天生活在一个成熟社会,美国人自然觉得这样的立法匪夷所思,可是,只要看过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的人,就会理解这些立法是在怎样的刺激下产生。今天没有哪个人看到列宁站到台上,对劳工抛出手去大声疾呼:“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的、同志们……”会担心社会大暴动。但在那个时候,这样的鼓动,在每个刚刚结束传统农业社会、飞速开始工业革命的国家,都可能引发“冲向冬宫”的暴动。因为当时新兴工业国遭遇的第一次,还有产业工人的大规模集中和贫困、劳资关系的紧张、还不知如何处理这些爆发的新问题。演讲中列宁的手,有力地抛出了俄国国界。今天我们谈论非常彻底的思想和言论自由,和社会成熟给出了很大空间有关。可在当时情况下,新思想的力量、语言鼓动的力量,对聚集的民众来说,等同于对着一堆浇了汽油的柴堆,扔出一个火把去。
社会尚不成熟。各种极端思潮和追随者的左翼组织,正风起云涌建立起来。这一期间,美国共产主义劳动党党员大约在一万到三万之间;美国共产党在三万到六万之间;社会党大约三万九千人。自认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者的美国人占了工作人口的约百分之二十。1919年,美国共产党在它的成立宣言中说:“共产主义不是打算要‘夺取’资产阶级议会的国家,而是要征服并且摧毁它。”而这些激进组织,和无政府主义马上卷起袖子干的劲头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现在看来,当时立法有点迫不得已快刀斩乱麻的意思,好像先压住阵脚再说。实际上,在立法后,“煽动”事件还是不断发生,可是美国政府的行政分支却迟迟没有真下决心动用这些条文去惩治,好像只是准备在最坏情况下迫不得已再用。一个典型就是第五十一任司法部长帕尔默(Alexander Mitchell Palmer)。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威尔逊总统曾任命帕尔默为战争部长,被他谢绝,理由是帕尔默自认是个和平主义者。他后来出任司法部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战争期间作为“敌国公民”集中居住的一万德国人立即全部释放。他手里有“煽动暴乱法”这个武器,可以轻易用来起诉各路极端分子和煽动者,可是他却迟迟没有动作。为此,帕尔默饱受各方责难,当时的国会领袖们以及主流媒体,都强烈要求联邦政府依新法逮捕起诉极端活动分子,甚至要求将其中大量非美国公民驱逐出境。当时的《纽约时报》就称那些参与无政府运动的移民是“反对美国政府的煽动者、无政府主义者和阴谋者”。
一个和平主义者面前的现实
我想,作为司法部长,帕尔默非常清楚这个“煽动暴乱法”是一个焦虑时代的紧急应对,此法本身和宪法是有一定冲突的。他一定也明白,立法是一回事,真正可能在历史上留下骂名的是那个执行者。
所以,帕尔默看上去是尽量不过度反应,不去利用现成法律条文给“言论出格”的人定罪。这样的处理方式在美国很普遍,在当时一些州也有相应的有关 “煽动罪”的州立法,有的立法保留了几十年也没有废除,其原因是,在特定的社会紧张时过境迁之后,检察官并不去用它起诉和定罪,就像一件历史物件被大家遗留那里。
可惜,极端思潮形成的危机确实存在,你要忽略它,它还不肯放过你,而这些危机引发的暴力完全可能来自一个美好理想。1996年,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还出过一本《无政府主义者的声音:美国无政府主义的口述历史》(Anarchist Voices: An Oral History of Anarchism in America)。作了一百八十人的口述采访。这些美国无政府主义者都表示,把他们集合在一起的是一个乐观信仰:他们坚信所有问题都来自政府,当政府消失之后,人民都将生活在一个和谐社会之中。问题是,现有的“政府”又如何让它消失呢?比如说,美国政府。无政府主义的答案之一是:炸掉它。
于是在1919年4月底,无政府主义者组织发起了一波邮包炸弹攻击。他们准备了一批邮包,还计划让这些邮包在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在接收者手里炸响。这个节日被无政府主义、社会革命主义团体等认为是他们共同的节日。这些邮包都包着鲜艳的绿色包装纸、盖着商家样品的印戳,里面却是一个要命的炸弹。
西雅图市长在五一之前就收到了邮包,幸亏他的办公室人员误拆了炸弹的另一头,所以并没有爆炸,邮包当然立即被送进了警察局。佐治亚州的参议员哈得维奇(Thomas W. Hardwich)就没那么幸运,他的女仆在拆邮包的时候被炸飞了两只手,哈得维奇夫人脸部严重受伤。
有的炸弹邮包因邮资不足被截拦。而已经被发现的炸弹邮包引起警觉,也幸亏炸弹邮包的包装相同,邮局迅速通知检查和截拦。纽约市的一名邮局工作人员,一下子截下了十六个炸弹邮包,也就救了纽约市的市长和警察局长,因为也各有一个准备寄给他们两位的炸弹。纽约市之外的其余邮包也被陆续截拦。虽然这一批只有三十个邮包炸弹,可是只要细看收件人名单,就可以看出策划者要全面摧毁美国的决心。
这个名单有美国国会来自各州的参议员、众议员,有行政分支的部长、行政官员,有法官、检察官,甚至最高法院大法官;有包括洛克菲勒的金融家企业家、有报纸编辑,还有警察局长、联邦调查局探员,有州长、市长。
另外值得一提,有一个被截拦而没有完成使命的绿色邮包,它的收件人正是这位和平主义者的联邦司法部长,帕尔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