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新编《动物庄园》(连载)

新编《动物庄园》(之四)

东方早报 2009-6-7 1:41:27


  陆谷孙

  昨晚在人类一家饭店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一道叫做“活蛇咬活鸡”的招牌大菜是如何真实制作的。在人类众目睽睽之下,那蛇似乎并不愿意表演,第一条被撩拨半天,也不攻击,于是只好换上第二条。这第二条眼镜蛇同样被拍打怂恿好一阵子,才两腮鼓气,头部膨胀,终于懒洋洋上去咬鸡一口,全无平时电掣般的桀逆放恣。过后蛇头即被剪下,和死鸡一起送进厨房。据说蛇毒经高温处理即成上好的高蛋白,卫生部门专家对于如此做菜,只表示“不规范”、“不应提倡”而已。在饭庄食客的叫好声中,我看得胆战心惊,落荒而逃,一头钻进动物庄园。

  我把所见所闻告诉了一只正在雄赳赳踱步的公鸡,不料它对同类之伤全不上心,反而教诲起我来:“有啥稀奇?见过烤全猪吗?见过蒸螃蟹吗?见过吃猴脑吗?见过活剥袋鼠皮制鞋吗?”

  我试图以人类间也自相残杀的事实,来说服自己接受人类对动物的残忍。不料公鸡嗤笑我迂腐:“人间厮杀属于‘人与社会’范畴,虐杀动物属于‘人与自然’范畴。全然不同的两码事。凡属前者,规范、戒条、律法、禁区一应俱全,人都紧紧盯着,不得胡来。至于‘人与自然’,前些年闹‘非典’时,开始还有禁区,后来发现这事毕竟不属‘人与社会’范畴,死人再多,都可归咎果子狸闹腾,而处理好了,反可有利‘人与社会’的稳定,于是大可放松,禁区不妨暂撤。后来的大地震也好,眼下的甲流感也罢,都证明这一点。‘蛇咬鸡’和你们人类历史上早年的逗熊、斗鸡、猎狐一样,足证人在自己可控小范围内横行无忌已成积习,也不必顾忌谁会因此给钉上耻辱柱,弄出份劳什子白皮书甚至联合国安理会决议什么的。”

  看着一副王者派头的大公鸡,我有些不服。“就拿蟋蟀来说,”我反驳,“与其被你大公鸡一口啄食下肚,人类捕来趋之互斗,从中取乐牟利,胜者喜跃抃舞,最后虽也总是一死,但那可算死有所值了。”

  “什么话!?”公鸡怒了,“万物以自然食物链生存,唯独人类自作聪敏,要扭曲甚至打碎它。以德国佬施本格勒式‘人定胜天’的实用主义,挑战造化的自然规律,这是你们人类恣意掠夺宇宙资源的一贯伎俩。造化的报复已经开始了。谓予不信,去看看那层出不穷的矿难吧。连小虫也不放过,可以用来赌博赚钱,你说你们已经堕落到什么地步!”

  我想起,虽然不赌,自己儿时也曾是个捕斗蟋蟀的好手,不觉赧然。时届暮年,每当溽暑,还要买来蝈蝈,囚在笼子里听它们声嘶力竭地鸣叫,窃取所谓的野趣,直至虫儿衰竭而死。今夏再不做这样的事了。

  回头看那骄傲的公鸡,不禁想起莎士比亚说的:“那报晓的雄鸡用它高亢的啼声,唤醒白昼之神,驱赶漫游的有罪死魂灵。”特别是圣诞的前几天,传说西方的公鸡都会彻夜啼鸣,于是,“星星不再以毒光射人,妖巫的符咒也会失去魔力”。

TOP

新编《动物庄园》(之五)

东方早报 2009-6-14 3:59:41



  陆谷孙

  “不得了啦,”狗弟弟歇斯底里大发作,边跑边叫,引得庄园里的动物们都围上前来探看究竟,“人类大开杀戒了!有的说我们传播狂犬病,要创建‘全国第一无狗县’,一周内宰狗两万多;又有消息说,某地某位领导在河边散步时给狗咬了,恼羞成怒,对狗下了‘必杀令’。刚刚又听说,在口口声声文明至上的大城市,我们一个黄毛同类被穿官衣的吊在树上当众暴打致死,死后还剥皮吃肉。”

  “瞎恐慌,”我把狗弟弟叫到一边,跟它说了陕西汉中屠狗只限于流浪狗和病犬的事,转述了当地政府辟谣的内容。至于黑河那边,“必杀令”已经撤销,“打狗队”已经解散。暴打黄毛致死的官衣,据说是出于迷信,已受到严厉批评,有无下文,不知。

  “不得了,不得了,”狗弟弟还是一个劲儿地嚎叫,双目发直,口角流涎,貌似它也得了狂犬症,“你们自己说死于狂犬病的总共不过七八人,这就要两万条狗命去抵偿,这人狗还怎么和谐相处?大巴燃烧,山体崩塌,矿井埋人,死伤远不止七八,是不是也要我们去抵命啊?说到流浪犬,你去过意大利庞贝遗址吗?那儿多的是野狗。说不定都是火山喷发后幸存狗繁衍的后代。怎不见狂犬病流行啊?你们学校不是多流浪猫吗,据说都是被毕业离校学生遗弃的,不是一样自成群落,吃得体胖肚圆,自称‘解放猫’吗?也没听说闹出什么咬人致病的事来。”

  我承认有些地方对狂犬病反应过度。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狗弟弟说,“事发后网上有不少人为屠狗叫好,把养宠物的一族骂个‘我们的血’喷头,好像宠畜的都是无良有闲阶级,借机宣泄仇富心理。还说最佳屠狗时节是冬季,活杀活吃,狗肉滋补,下肚还可御寒。我好像听见人类已在那儿磨刀霍霍,看到他们全像得了狂犬病,露出了獠牙。看来,你们的新闻教科书要改写成‘人吃狗不是新闻,狗咬人才是新闻’了,同资产阶级对着干嘛。”

  我试图对狗弟弟说说华夷“狗观”的不同。我们的确骂人“猪狗不如”、“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资本家的乏走狗”等等,英文里却说“爱我,也爱我的狗”。

  狗弟弟不以为然,反驳说:“可是不管中文还是英文,你们骂人时都说‘狗娘养的’!关键在于对生灵的尊重。听说对狄更斯的小说《艰难时世》,你们的安迪公子觉得理过其词,干巴巴的,读不下去。替我带句话去,还是希望他读读马戏团演员瞿普先生和他的爱犬‘飞腿’的故事。瞿先生把狗打得遍体鳞伤后流下一脸自责的热泪,狗儿却不计前嫌,爬上膝头为他舔去泪水!到底是条名叫‘飞腿’的狗啊,跟诺亚方舟里的动物同名,不管方舟在亚拉腊山巅,还是黑海海底,毕竟是六百岁的义人奉上帝之命建的啊。”

  我给它说了一件洋县的真事:一条有证又有疫苗注射记录的金毛犬在家被乱棍打死,狗主老农始而跪地为狗求饶,见狗既死,转过身来哭狗。“这不比瞿先生和‘飞腿’的故事更感人吗?”我问。人和狗毕竟是会和谐相处的。

  狗弟弟消息灵通,又说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亚洲区的总代表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抗议屠狗。我却担心那人不知是啥背景,该不会是海外敌对势力来离间人狗和谐吧。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