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 博览群书 日期: 2008年10月7日
王元化的乡情
关于《王元化集》一篇佚文的往事述略
陈礼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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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出版集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10月出版发行的十卷本《王元化集》,被称为“国内公开出版的王元化著述中最全、最齐、最新、最具权威的版本”,因为它的确承先生生前亲自指导编定。然而在该书第七卷随笔集的《序跋篇》中,却阙佚了他一度特别看重的一篇文章。到底是因为先生在最后审定文稿时对文章有所保留,还是出于对文章之外所涉及的事物别有考虑呢?具体原因,不宜妄测,但我与这篇文章的种种因缘,似乎颇有回溯之必要。
盛夏手书千字长文
《王元化集 序跋篇》阙佚的这篇文章是《荆州图谱序》,原名《江陵图谱序》,是王元化先生2000年盛夏时节亲笔书写的一篇自撰辞赋体千字序文。
王元化先生一向并不太多写这类辞赋体文章,即使偶有操觚,也必定视其特别的对象而定。比如,像《王元化集 序跋篇》所收录的《季羡林教授九十寿序》和《钱仲联先生九秩晋五寿序》等。令人纳闷的是,这两篇虽然也曾由先生亲笔书写,但其篇幅都不及《荆州图谱序》的一半。从撰写时的用情之深、采纳之广而论,后者明显超过了前两篇。如从“最全、最齐”的角度看,《王元化集 序跋篇》未收录这篇本应尤为珍贵的序文,怎么说都是个遗憾。
《荆州图谱序》的写作缘起在2000年5月。当时,我第二次到沪上清园,在与王元化先生的交谈中,提到地方上有热心人正在搜集反映地方风物的摄影作品,打算出一部画册以推动文化旅游产业。鉴于先生前些年曾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江陵》写过一篇序,所以试探性地问先生能不能给这本画册也写点东西。
大约过了大半年,也就是翌年春上,我意外地收到了先生寄赠的宣纸线装本《清园存稿》,而内文就是一篇题署为“清园王元化撰并书”的辞赋体《江陵图谱序》书法影印件。这篇赋文以提纲挈领的手法、高屋建瓴的格局,集中地写出了荆楚大地光耀百代的人文渊源及优秀文化传统。那节奏明快、语调铿铮的语言,令人读后觉得齿颊留香:“荆州右乘巴蜀之势,左启吴会之衍,控江汉,摄云梦,北绾中州,南扼百越,江山形胜,天与名都……”其语气之沉凝,意象之宏阔,笔力之雄健,文辞之隽峭,在本地历代留存下来的同类文赋中,堪称无出其右者。诵读未毕,顿生一股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豪兴。
王元化先生书写的文字,更是墨气饱满,笔力遒劲,既有行楷的灵动洒脱,又具魏碑的圆润厚重。作为先生晚年所写的一件罕见书法长卷,《江陵图谱序》集中展示了他厚重、坚实的书法底蕴。联系到王元化先生在写这幅书法长卷时的身体状况,愈加觉得这是老人家饱蘸着自己的一腔心血在写!仅我所知,在这一年的前后,他数度生病住院,不仅承受着严重颈椎炎及腰椎间盘突出等病症的折磨,而且又多出了皮肤瘙痒、青光眼等老年性病症的困扰;再加上夫人张可长年困卧病榻,拿他自己的话说,己经是“心力交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王元化先生写出了自己的思乡之情,非常可贵。
更令人感动的是,在长卷书作的落款处,王元化先生似不经意地写有“大暑后五日”。试想,一位已逾耄耋之年的老人,冒着沪上的溽暑高温,能够濡墨吮笔写出这帧书法精品,已属不易,更别说他还正经受着多病之身的诸多苦楚!
王元化先生后来当面对我讲过,当《江陵图谱序》书成之时,正好浙江富阳古籍印刷厂厂长蒋放年来访。他可是一位热心人,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当即建议先生将此作手稿交给他,由他以仿古印刷的工艺将其印成宣纸线装本,以广流传。先生见他热情可嘉,慨然应允,并约定限数印刷,不予标价,更不得应市发售,只作非卖品分别赠送部分友好收藏。不久,这篇《江陵图谱序》便以《清园存稿》线装本的样式,用“华宝斋书社”的名义问世。这一部《清园存稿》印制精美,装帧讲究,扉页为顾廷龙先生亲笔题签,开本为33.5×23.8(厘米),内芯共27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上佳珍藏本。当时,他还不胜欷嘘地说,那位蒋厂长时隔不久就病了,最后回天无力,英年早逝了,真可惜。我收到的《清园存稿》,就是王元化先生付邮惠赠的签名珍稀本。
绵绵乡思愈老愈烈
有人说,对于故乡的眷恋与思念,如同醇美的酒,愈陈愈浓烈。
早在1983年秋,一向以楚人自诩的王元化先生听老友张光年来信说,刚回了一趟湖北老家,甚是羡慕。自从步入晚年之后,他对故乡的思念,也与日俱增。或许,少年时代父母讲过的刘备借荆州等三国故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或许,当时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城市经济体改革重点的沙市,被誉以“明星城市”后在国内的名气越来越大;在武汉大学还住着他唯一的长辈、舅母许海兰,以及众多的表弟、表妹……总之,他的思乡情怀日甚一日。在给张光年回信时,他不无动情地写道:“我的家乡在湖北,也很想回去看看。我生在武昌,父母生在荆州(江陵),那里我还没有去过。长城抗战时,我在武昌住了一个暑天。我和家乡只有这么一点因缘。现在听说沙市很不错,真想去一趟。”
王元化先生的祖籍湖北江陵,是一座海内外久负盛名的文化古城。他的父母亲都曾在这里生活多年;外祖父桂美鹏自清光绪十一年(1885)在江陵的外港城镇沙市开办了一处美鹏学堂——江汉平原上第一所采用西式分班制教学的新学堂;父亲王芳荃青年时代从美国留学归国后,就是在沙市和母亲桂月华结婚的。王元化在未满周岁时即随母亲北上京华,住进了父亲当时执教的清华园。所以,他自幼没在祖籍地江陵及沙市生活过。尽管如此,他的父母亲自幼就培育他良好的情感品格,将爱故乡、爱祖国始终持执如一地与爱父母、爱亲人的真情紧密连在一起。
就在王元化先生给张光年写了回信后不久,原江陵县有关部门筹资于荆州古城东门处兴建一处碑苑。主事人以“乡亲”慕名辗转联系上王元化,请他惠赐墨宝。先生欣然应允,自己没有动笔写,奉上的是他父亲王芳荃生前书写的屈原《九歌 河伯》的一帧条幅:“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王芳荃从青年时代远离故土负笈远游,从海外归国之后,家中亲人已相继亡故;随即,抗战军兴,祸患频生,先人墓庐杳无踪迹。所以,在其大半生的颠沛流离中,再也没有回过故乡,然而其思乡之情从未稍释于怀。王元化为父亲那种眷恋依依的一往情深深深打动,将这帧条幅回赠给家乡,也是藉此而一了父亲的生前遗愿。
从这以后,为了支持家乡发展教育文化事业,王元化先生多次将自己节衣缩食购置的各类书籍,包括相当数量的珍稀绝版图书、名人题签的收藏版图书,捐赠给江陵县(现为荆州区)图书馆,累计达数千册。与此同时,老人家还把自己珍藏的各种奖牌、奖证等重要物品,一并送到家乡图书馆陈列。
1993年秋,王元化先生应原江陵县政府之邀,回家乡小住数日,以寻访先人故居。我正是从王元化先生保存在家乡的书籍、藏品,以及他写给家乡的文章(如《癸酉日记 寻根江陵》)中,初步了解先生并与之结缘的。
嬗递千年的地名纠葛
王元化先生惠赠我的签名本图书,远不仅限于《清园存稿》。出于对桑梓子弟的特殊关爱,老人家每有新著问世,通常都会惠赐一册予我,以免除我在各地书店搜求的颠仆之苦。
那些年,我四次赴沪,亲聆王元化先生的教诲。平素每年的四时三节,我也会隔一段时间打个电话,向先生问问安,并视其身体情况与之谈天,直至先生去世的前一个月。先生知道我是个爱书、读书的人,故常有鱼雁往还。他只要得闲,或者身体尚可,总会问问我在读什么书,并且还乐意给我一些指导。偶尔,我会将读书心得说给他听听,或者告诉他,自己有哪一篇书评在哪一家杂志或报纸发表等。这些大约以20天到一个月间隔一次的电话交谈,哪怕有时仅只言片语,也让我受益匪浅。比如,有一次我刚发表一篇书评《“风采宣南”耀千秋》,是谈近代杰出画家、学者陈师曾的,欣欣然即刻禀报。老人家听我在电话中发错了音,还不厌其烦地指导我:那个“曾”不念“层”,念“赠”。
在一次通话的时候,我向先生讲了自己读《江陵图谱序》的一些体会,并斗胆陈言:不如将“江陵”改为“荆州”更好。老人家听后,似乎有了兴趣,问我是怎么想的。我说,诵读全篇,发现全文除了在起始一段用了“江陵”之外,文中先后总计出现了七次“荆州”。这样一来,为什么不叫《荆州图谱序》呢?先生略一沉吟,说从小听家里的大人们讲,老家这地方,城名荆州,县名江陵,镇名沙市。他对这些一向也没作认真考究(如在给张光年回信中就在荆州后加括号注明“江陵”),让我不妨写点东西寄给他,说说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与沿革。
事实上,当先生书写《江陵图谱序》的时候,地方上行政区划的名称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1994年10月31日,湖北省政府颁令,撤销原荆州地区、沙市市和江陵县;荆州地区、沙市市合并,设立荆沙市(1996年12月19日,荆沙市更名为荆州市)。荆沙市设立荆州区、沙市区和江陵区等三区,另辖四县,代管两个县级市云云;原江陵县分割为荆州区和江陵区,新荆州区的区政府设在荆州城,新江陵区(不久又改称江陵县)的区政府设在郝穴……我之所以建议先生将《江陵图谱序》改名为《荆州图谱序》,也是顾虑到这古今地名的夹缠不清,会令将来的人读到时深受困扰。
王元化先生对于上述地方行政区划的变更,更为费解。他在电话中不无困惑地问:为什么原荆州地区、沙市市合并设立荆沙市后,不过两年竟更名为荆州市?既然荆州是古地名,而沙市市和江陵县历来都归荆州所辖,那么合并之初为什么不用荆州市相称?就算第一次考虑到各方人士对原有归属地的情感承受能力,可为什么两年后又一次更名……总之,在老人家看来,地名一事虽然并非关系到国计民生,但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若从尊重历史、便民利俗的角度看,地名还是不宜频繁地变过来、换过去的好。王元化先生说,依照古代士大夫“通籍”之例,早些年外出做官的人,觐见皇帝时还得将祖上三代长辈的姓、名和里籍地名书在木牍上,以报朝廷存档。所以,地名变更,应当是很严肃的。
先生的困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次我在原江陵县(现荆州区)图书馆查阅他捐赠的藏书,发现其中不少都钤有“江陵函雨藏书”的印章。提起这事,他说,函雨是他年轻时常用的笔名,而江陵则是他自幼就被父母告之的祖籍地。这是因为荆州只是作为府、道(民国时称专员公署,只是湖北省政府的派出机构)衙署的习惯用名,而在填报里籍时,则通常须注明本人所在县名;尽管他家住在沙市,可自古以来即属江陵辖地,所以,多年以来,他无论填报什么表格,一直都是以“湖北江陵”作为自己的籍贯地,时间一久,相沿成习。如今的江陵县迁至他从没听说过的郝穴,对他而言,怎么说都是一种对旧时习惯的变易。
遵照先生的交待,我不揣浅陋,写出一篇三千字左右的《荆州、江陵与沙市的沿革变迁》寄呈先生。自此之后,我再没有向先生提过为《江陵图谱序》改名的事。我总觉得,老人家年岁大了,立身处事有自己一贯的原则立场,又有多年形成的习惯方式,用不着我喋喋不休地说三道四。不过,在以后的接触中,我还是隐隐地感觉到,在他老人家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是为老家地名的改来改去而略存芥蒂。
宽宏仁厚的长者情怀
2001年初夏,作为水乡园林型城市的荆州市打算在端午节承办“国际端午龙舟节”,并邀请一批专家、学者,召开“龙舟文化研讨会”。
起初听说这事,王元化先生显得很有兴趣。对于老家端午龙舟竞渡的情景,他还未见过,故十分神往,表示会在身体尚好的情况下,回老家观礼。但到了四月间,他因颈椎炎症状骤然加重,遵医嘱带上了颈套,行动不便,难于成行,特地委托其弟子、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胡晓明教授代他前来参加这次盛会。胡离沪前,先生让他转交一帧题辞给组委会,上面写着八个大字:“江介遗风,辉熠千古。”下款为:“集荆州图谱序句、辛巳年五月清园王元化敬贺。”
当我最初看到这帧题辞时,差一点不相信自己的眼晴:王元化先生在没有任何预先暗示的情况下,于如此正式的场合,公开确认了“荆州图谱序”的提法!先生这种虚怀若谷、从谏如流的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感佩不已。
不久,为了庆祝中国共产党80周年诞辰,地方上决定编印一部题为《党的光辉照》的大型文献画册。主事人委托我通过电话向先生请求,希望能将改定后《荆州图谱序》的手迹作为中心插页,影印于画册中。承蒙先生首肯,这幅书法长卷得以首次公开在本地亮相。
2003年3月初,地方上打算编撰一套“荆州文化系列丛书”,四个分卷分别是《楚文化》、《三国文化》、《古城文化》和《民俗文化》。主事人请求先生为丛书和各分卷题签、书写书名,还希望能将《荆州图谱序》作为整套丛书的《代序》(因其不是以图片为主的“图谱”),设在各分卷的卷首。那时,先生正在瑞金医院住院,他答应了来人所提的请求,还表示一定抓紧题签。事后,他拄杖送客人出来,漫步在医院蓊郁幽静的庭院内,询问了该书的编辑体例、组稿风格。当这套书正式出版发行时,先生的病况已相当严重了,不知道当他老人家看到样书时,是否还记得当初抱病题签的情景?
自与王元化先生结缘十年来,我觉得承先生格外垂顾。地方上但有所请,他都无不尽量周全。其情其景,无不令人终身难忘。至于《王元化集》能由长江出版集团、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主要原因据我所知还是出于老人家对祖籍地的一往情深。那是在2004年12月中旬,中国美术学院在上海美术馆为王元化先生主办的“清园书屋笔札展”开幕,我有幸作为被他邀请的乡邦子弟赴沪观展。前一天晚间,当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先生盖着毛巾被,躺在床上,我则坐在床侧听他轻言曼语地唠家常。那一晚,先生就谈到湖北教育出版社正在跟他商谈出版发行《王元化集》的事情,还说有一位经办人就是荆州城里的人。眼见时间不早了,我知道他服药过后须抓紧时间入睡,不宜过多打扰,于是早早告辞。谁知自此一别,我与先生竟作天人之隔。如今想来,其情其景依然历历在目,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机会与他老人家作此亲切交谈了。
观展的那个上午,我一走进展馆大厅,便见在一扇宽大的展板正中,悬挂着一帧刻石拓片:“呕血心事无成败,拔地苍松有远声。”1998年10月,我首次前往上海拜望王元化先生。当时,长江全线的抗洪抢险斗争刚刚取得决定性胜利。在交谈中,他老人家询问了荆州灾情及对受灾群众的安置等问题,随后给故乡人民书赠了这帧墨宝。它既是老人家对荆州军民舍命抢险气壮山河坚强斗志的高度赞誉,又是他在耄耋之年对自己毕生信念的一种概括。事后,地方上有关负责同志特作安排,将其铭刻在一方石碑上,并镶嵌于位于荆江大堤首端万寿宝塔的护塔围栏中,以志纪念。
十年结缘,耳濡目染。作为一个桑梓子弟,王元化先生对我的特殊关爱,情胜子侄。但是,我至今也难以理解,此番由先生亲自指导编定的《王元化集》,为什么没有采录他老人家一度特别看重的那篇《荆州图谱序》?
于我而言,关注这事倒不仅是因为自己曾经伴随这篇文章,经历过了前述种种因缘;更主要的是,我理解恰是在这篇饱蘸着先生心血“撰并书”的辞赋体千字序文中,集中地体现出了老人家那种既为乡邦文化风情、更为华夏文明风采所由衷钦服景仰的卓荦情怀!
“荆州为楚文化荟萃控纵之地,作育屈宋,胎息辞赋,金相玉质,百世无匹;中华文化,悉在陶冶之中……”再一次诵读起《荆州图谱序》,我思绪万千。哲人已逝,我无缘再向先生讨教了。
也许,作为《王元化集 序跋篇》的一处阙佚,能够让书界同人据此而给同样为长江出版集团出版发行的“荆州文化系列丛书”多一份留意、多一份关注;而这,未必不是王元化先生对故土家园的一份额外眷顾?
附:
荆州图谱序
王元化
荆州右乘巴蜀之势,左启吴会之衍,控江汉,摄云梦,北绾中州,南扼百越,江山形胜,天与名都。神禹导川,始奠荆州;帝舜南巡,厥土宜经。古史虽存涯略,然其迹况殊欠分明。西周昭王南征,舟人使之没于汉水,事见《史记正义》所引《帝王世纪》之文,语固不详,亦可概见荆楚之士时已卓尔崛起,为王威之所不可侮。
今文献之可徵者,春秋楚文王熊赀始都于此,号曰郢城。成王熊恽继位,建别宫于郢都之南,以渚宫称,其时已虎视中原,竟与齐桓晋文相抗衡,循至睥睨列国,问鼎宗周。其既有庄王焉,五霸之雄也。或启疆于荜路,或辟国以兵车,江黄夔邓,六蓼群舒,奉我冠带,隶我版图,实仓廪,治武库,国势之盛,康阜随之。屈子《哀郢》所谓州土平乐,江介遗风是也。
三楚文物凑集斯邦,近年地下发掘所得,其营建规制之恢闳,锦绣织物之工丽,钟鼎彝器之典雅,兵刃器用之精利,夸矜天下;与夫郢爰简策之属,具见其制度与食货之周备,令人悬度昔日之盛况。晚周之世,宇内名都堪与匹敌者,殆不足屈指也。
汉末中土云扰,京洛俊杰之士,避地南迁,以荆襄为乐土,一时人文之盛,为习凿齿辈所艳称。然以地居冲要,枢纽四方;复秉前代余烈,秦汉咸为重镇,汉末群雄驰逐,荆州为兵家必争。魏吴蜀鼎立之势,实系于荆州之得失。关羽十年坐镇于兹,勋名远播,城垣肇基,实奠斯时。其间争战遗址,亦以荆州为多。
东晋南渡,荆州仍为雄藩,屏障建业,控制上游。拥旌挥麈之士,纷集于此,历宋齐而益著。侯景之乱,元帝萧绎犹赖荆州而复延梁祚。嗣后萧誉据以为都,建后梁称帝凡三世。四百年后,高季兴父子兄弟又割据逞雄,抗衡汴洛,以荆南为国,历经五主,达五十七年。盖荆州自姬周至赵宋,为帝王都者凡四度。其间风云变幻,泥爪豁没,召馆之兴废,人物之聚散,即史乘所载,亦难以毕述。纵经岁月兵燹之磨洗,今犹能依稀辨识周汉晋唐之旧迹,感盛业于既往,图奋起于来兹,顾不伟焉!
楚人刚毅沉雄,俊拔英特。托枝于华夏,独茂于禹域。非特三户亡秦,民气可式;抑且文采风流,辉熠今古。粤自先秦,楚文化既与《风》《雅》竞秀。汉兴以还,几于笼盖宇内,蔚为宗主。荆州为楚文化荟萃控纵之地,作育屈宋,胎息辞赋,金相玉质,百世无匹;中华文化,悉在陶冶之中。
注历代人才鼎盛,英才辈出,于政事、学术、艺文,咸多建树,著籍于斯土者如岑文本之弈世显赫,冠冕初唐;张居正之一代风云,鼎鼐中明;智者大师撰天台经义,为象数巨擘;岑嘉州咏边塞诗以抒壮怀,称骚坛绝唱。至于游宦流寓之士,尤更仆难数。其流风余韵,足以增重斯邦者,比比皆是。抚古揽胜,寻绎赏叹之余,傥或能求思之深乎。
余虽隶籍荆州,然自父辈即流寓他乡,向慕桑梓之情,无时或已,惟乡邦文物,实未曾识而熟谙。发皇潜德,力所不及,爰缀数语,以申游子拳拳怀土之忱。
庚辰年大暑后五日
(文章图片见当期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