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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唐德刚逝世 一生推动“口述历史”发展

“活历史”之中的唐德刚

中国新闻网 2009年11月09日 15:55 来源:文学报




  独骑瘦马的唐德刚先生在89岁高龄踏月而去。“士君子读书为学,要‘山人自有主张’,管他鸟洋人!”这是唐德刚对“我的朋友胡适之”的评价,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夫子自道,斯人殁而山人亡,说他一个人带走一个时代,恐不为过,我们从此失去一座高山。众多文化界人士纷纷在博客中发文哀悼。

  唐德刚先生走了,历史仍在“三峡”中。从这一刻起,他的生命也要归入历史。

  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活历史”

  惊闻著名历史学家、散文大家唐德刚先生10月26日在旧金山长逝,痛惜之情油然而生。尽管老先生以89岁高龄驾鹤归去,但我等后学却无法再次引颈期盼唐先生的新著问世,从他一以贯之的不失诙谐且文白夹陈的笔法,以窥中国近代史那风云际会的种种往事,实在是痛惜之至。

  唐先生本身就是个活历史,却又是一个“活在别人历史”当中的局外之人。他开创的“口述历史”已经成为当代学界考据历史的典范和一个新型史学的学科。他的《李宗仁回忆录》今始已经成为口述历史学中垂范千古的绝响。他的《胡适口述自传》更是将传主平白无奇的叙述置于他恢弘睿智的注解当中,唐先生的博学由此可见,以至于有名家坦言“先读唐德刚,再读胡适”。是他还胡适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如水一样无味的老夫子。

  说他是活历史,因他生于上世纪20年代,正是民国内忧外患,社会激烈动荡的年代,十几岁就在桂系军阀中当过兵,继而又到陪都中央大学求学,1948年又到美国继续研读。新中国成立后,一大批当年国民党的要员都去了美国,他就又与这些大员诸如李宗仁,顾维钧,胡适,张学良多有往还,并为其中几位做了口述传记。活历史遇到活历史,再加上他的千秋妙笔,一部中国近代史就在他的笔下活了。

  因为他的这些活了的著作才给我们这些小时候一看历史就头疼的后进们打开了一扇“兴趣”的窗,及至能够坦然直面中国曾经长达一个世纪的屈辱史。(并非童话)

  “三峡史观”的非学术衍义

  唐德刚先生是一位人文学者,一位历史学家。他治中国历史,有一套高屋建瓴式的宏观思维。他认为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社会面临着空前未有的变局,实质是由传统帝制向现代民主社会的转型。这一转型的时间大约要经历两百年左右的岁月。也就是说,从1840年开始中国社会进入了漫长的转型期,它要到2040年才会大致结束。形象地讲,在这两百年里,中国的历史仿佛进入了“长江三峡”,其间暗礁潜藏,漩涡重重,一个接着一个的激流险滩,数不清的惊涛骇浪。中国民众所经历的危险是空前的,所付出牺牲之惨重也是无可比拟的。按照唐德刚的说法,要到2040年,中国历史才会出离“长江三峡”,迎来一个“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新时代。

  据说唐德刚先生年过古稀,犹有童心,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妙趣横生。我想这是由于他的个性使然,加上常年生活在美国,是在一个自由开放的环境中陶冶而成的。他对于自己的学术抱有坚定的信念,对于中国的未来不失信心,精神乐观,待人亲和,这些都令人留恋。(空山佑实)

  他是史学中人,也是文学中人

  唐德刚先生是史学中人,也是文学中人,他有深湛的古典文学功底,能诗善文,年轻时曾办过文学期刊,出版过杂文集,对《红楼梦》有深入的研究,还写过一部60万字的长篇小说《战争与爱情》,他明确指出,这部小说“也是口述历史”,虚构的只是人名、地名罢了,他要用这部小说为同时代那些历尽苦难的小人物们的噩梦留下一点见证。他一直在寻找小说和历史之间的界限,他用英文写过一部长达上千页的《民国史》,之所以迄今没有付印,是因为他觉得笔下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而千千万万浴血苦战、辗转呻吟的士兵小卒则只字未提,这是我们所谓的“历史”的黑洞,这个黑洞只有靠“小说”去填补。他如此区分小说与历史——“大事件、大人物就应该用‘历史’来写;小人物、小事件,甚或大人物、小事件,就应该用‘小说笔调’来写。”在他看来,小说写的是“真实的社会、虚构的人物”,历史写的是“真实的社会、真实的人物”,两者不过是“一个铜元的两面”。他的口述史和其他历史作品,之所以都有很强的可读性,就是他以“小说笔调”来记录“真实的社会、真实的人物”,使人读起来一点也不枯燥。

  当然,还有一点不能忽略,他的文字本身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个性,亦庄亦谐,亦雅亦俗,在文言与白话之间出入自如,他可以将许多流行的名句、俗语伸手拈来,活学活用。他的历史作品因此没有教科书式的正经和刻板,更不同于时下盛行的学院派文字,常常板着一副学术八股的面孔,道貌岸然,言之无味。而且他打通了历史与现实,时不时从历史中探出头来,插科打诨,谈笑戏谑,这是中国传统说书风格的现代版本,让人读来常常开怀、捧腹,大大拉近了历史和芸芸众生的距离。(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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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文史不分的最后绝唱


中国新闻网 2009年11月09日 15:27 来源:新民周刊



  两种功夫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唐德刚的唐氏散文,真的可以说是“无人可仿,无人可冒”,仿也仿不到筋骨,冒也冒不到神髓。

  撰稿·何映宇(记者)

  年轻时的唐德刚教授自诩体壮如牛,常常夜以继日整理口述材料,第二天一大早又去哥伦比亚大学工作,如此不知疲倦,也许暗暗地为他晚年的生涯埋下了忧患的伏笔。晚年的他体弱多病,日日夜夜承受着肾病的折磨,直到2009年10月26日,89岁一向乐观开朗的唐德刚先生,终于可以和他的师友们——胡适、李宗仁、顾维钧……一起在天堂会聚,坐而论史,彻夜长谈。

  胡适最好的学生

  记得和胡适先生的一张合影中,唐德刚站在胡适的身后,还很年轻,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很瘦,面带青涩,略显拘谨,脸上没有皱纹,也还没有多少名气。自从195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34岁),旋即开始在大学教授历史以来,至今已经55年过去了。在半个多世纪的教学生涯中,他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美国纽约的两所大学里度过,他的第一身份是一位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专门教授两门课,整整地教了7年,一门可说是包罗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的汉学概述;另一门则是包含中国近现代史的史料学,对于史料的热衷让他上课时往往是推着整车的“史料”进入教室的。在纽约市立大学则前后教了近40年,前20年在市大各分校兼课,后20年则在市大本部的市立学院做专任。其中12年还兼亚洲学系的系主任。在纽约市政府和联邦政府所主办的中学教师训练班中,他也曾担纲教授多种课目。总之,40年中在纽约市大所设计和教授的课目几近20种之多。在美国大学中,作为一个“课目设计”的负责人,就算不是亲自上课,但对教学内容也必须有彻底的、深入的研究。也许就是这样一种繁重的教学工作迫使唐德刚在“不知不觉中,竟会变成个无所不知的大杂家”。

  虽然耳濡目染的是欧风美雨,但唐德刚似乎并没有忘了中国文人的处世和治学态度,这当然和他的老师胡适有关。唐德刚是胡适一生中最失意、最穷困的时候收下的弟子。他们在哥伦比亚大学相遇时胡适正在纽约当寓公,大陆正在掀起轰轰烈烈的批胡适运动,而台湾对这位民主斗士也有点头大,胡适只能寄居海外,盖世才华,却只能担任普林斯顿大学一短期的中文图书管理员,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内心如何孤寂人们可想而知。

  和唐德刚的相遇给胡适带来了一点慰藉,唐德刚和胡适是安徽同乡,这时也家道中落,却又聪明好学,博闻强记。在哥大,胡适常来唐德刚处,因为后者是这里他唯一认识的华裔小职员,胡适托他为自己找书。对于胡适这位中国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唐德刚自然乐意为其跑腿,有时还为胡适开开车,而他的“报酬”就是到胡适东城八十一街的简陋公寓里,品尝师母技术精湛的“安徽菜”。

  也许正因为都是性情中人,又是同乡,两人的关系才分外地“铁”,胡适的夫人江冬秀就曾对人说:“唐德刚是胡老师最好的学生。”

  最“好”之说,关系好大约也可以归入“好”的程度之列。正因为信任唐德刚,师徒二人才合作《胡适口述自传》,这部书以胡适的英语录音整理而成的,为使英译准确,师生二人字斟句酌,对每一个单词都反复推敲,真是“一字千钧,半句不苟”。20年后,此书再由英文转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在学术界广受好评。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青年学者朱旭强是唐德刚的书迷,他对唐先生著作印象最深的,就是唐德刚在记述其师的口述自传时,又能不为尊者讳,对于不同的观点,唐德刚在注释中也一一道来:“比如对于胡适的《水浒传》英文译名,唐德刚就直言‘不甚妥当’。又在谈到胡适所谓的‘自由’时,唐德刚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不同意见:胡适之先生生前所倡导的‘自由’是直觉上的‘为自由而自由’的‘自由’;是一项不折不扣的孤立价值的‘自由’。孤立的‘自由’自有其哲学上和宗教上的情趣;在社会科学和行为科学上便完全失其意义了。”

  这样一部书,它的客观性自然毋庸置疑。在《史学与文学》一书中,连唐德刚本人也“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起来:“关于了解胡适——尤其青年知识分子要了解胡适,我个人的看法,最可靠的两部书,便是《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

  民国政治的不二之作

  《胡适口述自传》为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主持项目之一种,这个历史学部后来成就斐然,但事实上,当时在哥大,这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小部门,自始至终的全职研究员,也就只有唐德刚和夏连荫两人而已。夏女士最早访问的是孔祥熙和陈立夫,唐德刚最早访问的则是胡适和李宗仁。

  迁居美国的“代总统”李宗仁和胡老夫子差不多,虽然曾经一度是中国政坛上呼风唤雨的人物,此时却只能与寂寞相伴,天天以搓广东麻将为乐,幸有哥大和唐德刚这样“历史嗅觉敏锐”的学者发现了李宗仁一生所负载的中国历史。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唐德刚开着车子在李氏住宅附近寻找门牌号码,正巧碰上一位中年妇女开着一辆黑色林肯牌轿车在他的车对面平行停下。对方微笑着问:“你是来找我先生的吗?”听闻此言,唐德刚意识到面前这位面容清秀的妇人即为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女士,而李宗仁已在门口含笑相迎。

  在李宗仁那幢朴素的平房里,唐德刚和“绝不搔首弄姿”的李氏夫妇共进了168顿午餐或晚宴,主厨是心灵手巧的郭德洁夫人本人,以至于唐德刚发出了这样的感慨:“郭德洁原来还是位好主妇!”

  很快,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唐德刚告诉这位昔日的长官,他曾经是五战区的小兵,在其麾下效力,这拉近了他们的距离。李宗仁将自己的早年业绩、蒋桂之争以及丢掉大陆的一腔苦水全都向唐德刚一一吐露。当年前呼后拥的桂系首脑,如今在美国却门可罗雀,李宗仁不懂英文,自然无法与洋人打得火热。其结果是唐德刚几乎成了李宗仁晚年唯一可以陪伴唠嗑的朋友。

  世人以为口述之书,撰稿者不过负责一个记录员的工作,对方说什么,你就记录什么即可,事实却非如此,至少在唐德刚这里,他的口述绝非那么容易。一周三天,每次都是从上午10点谈至深夜,唐德刚回去之后,在三两天之内,要广集史料、参照笔记、搜索枯肠,一气写成两三万言的长篇故事,然后再经李宗仁审读改动,再由唐德刚增删润色,然后完成缩译的英文版,以便向校方报告“进度”,经过四五道工序方能有所进展,常常令唐德刚工作至深夜甚至通宵只能小睡片刻。再加上此项浩大工程因李宗仁夫妇秘密返回中国后,哥大封存20多年,唐德刚版权无得,以至于唐德刚每每回想起当年披星戴月的日子就要大叹苦经:“为此我也曾牺牲掉甚多所谓‘华裔旅美学人’一般所认为最理想的转业良机,而安于这项默默无闻、薪金低微、福利全无、对本身职业前途有害无益的苦差事。更不知道这项苦差做久了,在这个商业习气极大的社会里,由于为人作嫁,后来几陷我于衣食难周、啖饭全无的难堪绝境!”

  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同济大学文化研究所的张念对唐德刚的《李宗仁回忆录》赞不绝口:“这本书我读了好几遍,是我最喜欢的唐德刚的著作之一,李宗仁的故事由唐德刚这样的学者来记述可以说是一丝不苟,但同时又非常有趣,读来可以说一气呵成。这本书能够成功,唐德刚的润色可以说居功甚伟,这样的口述书绝对是唐德刚文才的体现,它开创了历史写作的新方法和新时代。”唐德刚和李宗仁一起断断续续用了7年时间完成了“李宗仁先生不平凡的一生事业的最完备的记录,又是李氏一生各阶段心路历程的最忠实的写照”。往事历历在目,李宗仁在经历了北伐、中原大战、“剿匪”、抗战和内战的峥嵘岁月之后,如今面对这样一个倾听者,将时间跨度近70年的个人史娓娓道来,洋洋近70万言,几乎将民国重大历史事件一网打尽,美国柏克莱的加州大学政治系主任查穆斯·约翰生教授拜读之后也为之倾倒,评价其为:“民国政治的不二之作”。

  唐氏散文,无人可仿

  夏志清认为唐德刚的《李宗仁回忆录》不如《胡适杂忆》写得好,无法施展自己一流的散文才华,不免可惜。事实上也有客观原因。倘若加以进一步的润色,李宗仁1967年去世后已无法再看唐德刚的修改稿,出于对口述作者的尊重,唐德刚在李宗仁去世后对原稿未易一字,这正是史家本色。

  唐德刚因为家庭渊源,幼年时就饱读诗书,古文功底极佳,行文如银珠走盘,流畅之极,一时间,唐氏散文的名头在文坛早已不胫而走、名动江湖。有一回,唐德刚用了化名在香港写文章,文风幽默佻达,评点锐如刀锋,气象磅礴,理路森然,唐德刚的友人历史学家周策纵一看就看出门道,到纽约遇到唐德刚时,遂以自家项上人头作为赌注:“必是你写的,难逃老夫法眼,我敢以性命人头来打赌!”

  即使在严肃的口述史著作中,唐德刚也千方百计要吸引眼球。原本为《胡适口述自传》写的序言,因一发不可收,最后竟写成了一本比《胡适口述自传》还厚一倍的《胡适杂忆》。即使在《胡适口述自传》中,唐德刚也按捺不住,常常跳出来要让自己的所见所闻以注释的形式和胡适捆绑在一起。

  虽然天资聪颖,但唐德刚刻苦耐劳也是出了名的。他特别注意对史料的搜集,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和教学的时候,因职司图书管理,对国史资料曾作有系统之累集与编纂,他也常常练笔,每有所感,就写下只言片语,最后竟“积跬步以成千里”。在《晚清七十年》的自序中,唐德刚写道:“究竟寄身象牙塔内数十年,纵系至愚,能无一得?因每于霜晨月夕,于数十箱旧稿中,略检其尚可用者,编缀成篇,多半寄呈刘绍唐先生于《传记文学》中酌量选用。随意涂鸦付邮,数年来,竟至百余万言。日积月累,浸成巨帙,亦殊出所料也。笔者于60年代之初尝与美国出版商麦克米蓝公司订约撰写,总揽20世纪中国之《民国全史》。英文稿成千余页。”

  两种功夫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唐德刚的唐氏散文,真的可以说是“无人可仿,无人可冒”,仿也仿不到筋骨,冒也冒不到神髓。胡菊人说唐德刚的“《梅兰芳传稿》比谁都写得好,”是因为“运用文学笔法,像太史公为古人立传,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因为唐德刚的史学文章,最大的特色是文中有史,史中有文,唐德刚在他的《史学与红学》中,用了十六个字来涵盖历史与文学的关系——“六经皆史”、“诸史皆文”、“文史不分”、“史以文传”。就像周策纵在给唐德刚《胡适杂忆》写的序言中所说的那样:“他笔下的胡适是个有血有肉、有智慧、有天才,也有错误和缺点的真实人物。这做法承袭了古今中外传记文学的优良传统。中国第一个最出色的传记文学家司马迁早就用好的例子教导了我们。”

  只是,这样一位风格独特的历史学家,如今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生前一直希望能完成的民国史如今也已成了镜花水月(《袁氏当国》只是这部未完成民国史中的一章而已),纵使有心者意欲为唐公续貂,但唐氏的文风,将是他们面前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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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版《张学良口述历史》出版始末(图)

中国新闻网 2009年11月09日 15:16 来源:光明网-中华读书报





唐德刚与张学良在一起。照片由北京汉唐之道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提供,特此致谢。




  追思唐德刚先生
  ——唐德刚版《张学良口述历史》出版始末


  2009年10月29日晚,中央台新闻播出了唐德刚先生病逝的消息,算是证实了上午的传闻。想到应该和唐太太吴昭文女士通个电话,越洋电话打到美国的住所,无人接听。  

  唐先生晚年,和大陆的沟通不算多,而他的研究建树,又基本都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我算是在大陆与晚年唐德刚有过交往的人之一,觉得有义务记录下一些片断,便于为研究唐德刚先生的朋友提供一些参考。

  我与唐先生交往的始终,都是围绕着《张学良口述历史》,该书于2007年7月出版,署名张学良口述,唐德刚撰写,我是策划。说老实话,这是一部本来没有的书,整个运作过程整整历经5年。

  2002年6月,我就职于春风文艺出版社,在每期必看的《环球时报》上读到一篇对唐德刚的专访《我帮张学良写回忆录》,意识到唐德刚手中应该存有当年的采访录音,尽管其实际内容仅仅是当年计划的一小部分,但是其历史价值仍然十分珍贵,值得考虑成书出版。

  不久,经朋友介绍,顺利地联系上了唐先生。

  唐先生的听力非常差,身边的人也要大声讲话才行,所以仅仅和唐先生通了很少的话,往来沟通基本都是和唐太太进行的,以后多年都是这样。他们也不会使用电子邮件,沟通方式就是传统的电话和信件。记忆中唐先生的声音有些沙哑,中气不是很足。

  事情的开始并不顺利,唐太太介绍说,录音带一共是11盘,早前被一个叫王书君的借走,说是研究用,但后来他加了很多内容拿去出版了,事先没有征得唐德刚的同意。

  电话里似乎感受到我的踌躇,唐太太说,就是这个情况,德刚也很无奈,王书君对外说自己是德刚的学生,实际是很多年前德刚到山东讲学,他听过德刚的讲座。后来他到了美国,又到家里来拜访。那本书出版后,给过我们很少一点钱。现在录音带已经不是新鲜的了,还要不要出版,你再考虑。我立即说,要还是要,唐先生采访的内容,出版后应该保持原貌,署名也应该是唐先生,即使全部内容都被那本书采用了,恢复其本来面貌后出版,还是有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

  大约隔了一天,唐太太来电话说,你的出版思路,德刚同意了。但是他说,当年采访时,还有一位在台湾的郭冠英也参与了,现在要拿出来出版,也要征求一下郭冠英的意见,所以你还要等等消息。

  不久,唐太太通知我,郭先生没有意见,德刚也同意为这本书写一篇序言。

  几次沟通下来,觉得老先生做事情,一副有板有眼的老派作风,让人心里踏实。

  唐太太提到的那部书叫《张学良世纪传奇》,我买了一套,署名是“王书君著、访录者唐德刚”,全书将近90万字,分上下两册。估算起来,去掉录音带的内容不算,王书君应著作了80万字。后来听说有一位叫张永滨的哈尔滨作家,起诉王书君的这部书抄袭其作品,官司打了好几年,今年从网上看到报道说,张永滨胜诉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很快,仰慕中的录音带邮寄到了沈阳,邮包里还附了一些唐德刚先生与张学良交往的照片、信件等相关资料。

  11盘录音带,有的录满了,有的只录有一半,听上去,多数都是在餐桌上进行的,每一段谈话,都是随兴而发,有时说了几分钟,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彼此全无联系,但越是这样,其实内容也就越丰富,尤其张学良的口音,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有时候讲出来的地方土话,唐德刚也听不懂。有的段落似乎在座的人还不少,于是有的时候就听得很郁闷,因为大家都在说话,听不清楚张学良在说什么。

  对这本书的编辑思路也基本形成了,书名确定为《张学良口述历史》,全书内容严格依照录音内容,在保持张学良口述的风格基础上,略微顺通字句,原则上不改动一个字。但是对于是否在书中保留唐德刚的话,我拿不定主意,既要保持口述原貌又要保证阅读流畅,实在是需要拿捏一番。

  我把11盘录音带分别交给了出版社的陈吉秀和正在实习的南开大学研究生付娇,嘱咐她们,严格按照录音带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写,实在听不清楚的就算了,听不大懂的地方可以空出来。两个女孩子开始了为时一个月的记录整理。陈吉秀后来去了新星出版社,付娇研究生毕业后到了人民邮电出版社。

  这时碰巧发生了一段有趣的事情。

  原来的计划要赶在2003年1月的北京订货会上市,当然时间上比较紧张,不过只要努力还是可以实现的。

  有一天我与《文汇读书周报》的记者彭仑聊起下一阶段的选题,无意中说到了这本书,并介绍了有关《张学良世纪传奇》的实际情况。彭仑的职业感很强,当时就提出希望就此采访唐德刚,我说要先询问唐太太意见。

  唐太太的态度有一些犹豫,说这个事情我们确实很生气,不过这样报道出去似乎也让王书君太难堪,最后说我和德刚商量一下吧。商量的结果,同意接受彭仑采访。对两本内容几乎一样的图书,一个称为访录者唐德刚,一个署名是作者唐德刚,也确实需要跟读者交代一下。

  彭仑的文章很快见报了,他不仅采访了唐德刚,并且采访了几位研究张学良的权威专家,发表出来的题目是《披露真相:〈张学良世纪传奇〉果然传奇》,主要披露了该书引用的录音内容并未得到授权,也刊登了专家们对该书其他内容的诸多错误,发表的评介。彭文很快被其他媒体转载。

  结果掀起一场波澜,彭仑来电话说,据说在美国的王书君闻听后立即表示要起诉他。他说起诉我不怕,你的书要抓紧出来,这个才是最大的事实。

  再后来看到山东的媒体报道,王书君表示唐德刚先生给了他书面说明,证明他是得到授权的。我那时候经常与唐家联系,没听到过他们提起有这么一个书面说明,后来也未见到王书君公开这份书面授权。

  以上记述,并非有意让王书君先生尴尬,仅是如实记录当时的实际状况。

  录音带的整理记录很顺利,我依旧没有想好到底是否在书中保留唐德刚的对话,唐先生授权我全权处理文体。在一定程度上说,这本书的出版,是源自张学良本人亲历材料的最高终结。再过100年,可能依旧是后世学者要遵循的史料,处理得不好,就会大打折扣,对不起张学良、也对不起唐先生,更对不起读者。

  然而噩耗在这时突然传来,唐太太来电说,德刚给你写的序言就要写好了,是写在电脑里的,但是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键,全都没有了。听完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考虑到他们的年纪可能对电脑不是很熟悉,就抱一线希望说,是不是请人帮忙看看可否有办法恢复过来。唐太太说,办法都想过了,就是没有了。我打电话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现在德刚很懊丧。

  放下电话,有点哭笑不得。眼看一切顺利,书却出版不了了,就是为这么一个原因。缺少了这篇序言,这本书只能算有一半,但是写作的人都知道,一篇得意的文章突然丢了,没有几个月,是恢复不过来气息重新提笔的。

  看来出版时间要推迟了,想到对彭仑的承诺,不知道回头该怎么跟他解释。

  这时录音带全都整理完毕,统计一下,大约10万字左右,内容很丰富,有一些是首次披露的,很珍贵,但不知为何王书君并没有录到他的书里。

  既然不知道唐先生何时会再有兴致重写序言,我也索性不着急,把这些资料沉淀一下也好。除了我那个一直没有想好该怎样处理的问题以外,这10万文字,如何让它们文通句顺,还要保持张学良口述的风格,尽量不改动他的语言,让编辑加工痕迹消于无形,实在很考验后期编辑能力,所以,放一下也没有坏处。

  想不到的是,这一放就是4年。

  先是2003年伊始出版社全力营销郭敬明,中间还遭遇SARS危机,从年初奔跑到年底,郭敬明已经从一名优秀的青春文学作家成为如日中天的畅销书作家。2004年春天,我离开了沈阳,先到苏州,再到北京,工作方向始终在发行岗位,指标抗在身上,再无余力操作这本书。然而无论走到哪,这10万字的打印稿和有电子版的U盘,始终都放在行李箱里,这是我的一份心愿,也是对人家的一份承诺。

  工作的变化不方便讲给唐先生,也因为没有进一步的计划,这期间,也就很少与唐先生联系。

  在北京,偶然结识了做民营出版的尚红科先生,他经营的汉唐阳光公司出版过《帝国政界往事》、《花间一壶酒》等好书,作为同龄人,共同的文化背景和相似的社会经历让我们一见如故。

  一次闲谈,我提到了唐先生的这个选题,老尚两眼立即大放异彩,当时就说这个选题我要了。

  就这么句话,几年放不下的心思又萌动起来,把纸张已经泛黄的稿件再摆到桌前时,当初的困惑忽然明朗起来,作为唐德刚的最新作品,很可能也是最后一部专著,全书保持张学良的独立口述,字里行间其实已经体现出了唐德刚的智慧,他的那些提问语言,完全不必再呈现其中了。

  时隔数年,唐太太还是很快听出了我的声音,我很尴尬地向她解释这几年由于工作变动耽搁了进展,但是书稿一直带在身上。唐太太并没有怪罪,仔细询问具体出版安排后,说还要询问德刚的意见。

  又经过几次沟通,开始签订合同,我和老尚商量,老派的人,都喜欢喝茶,邮寄合同时,别忘了买点绿茶一起寄过去。不多日子,老尚说,唐太太给他打电话,说怎么知道他们喜欢喝绿茶,言谈间很高兴。

  过了几天,唐太太说,合同签好了,但是德刚的意思,还应该征询一下郭冠英的意见,过去征询过,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旧事重提,还是要询问一下好。另外,德刚跟台湾的远流也有协议,德刚全部作品的出版都是由远流授权,所以也要征求王荣文的意见。

  我说郭冠英之前就同意过,应该问题不大。我和王荣文也是相识,这本书本来是没有的,应该不在限制范围,这次我弄出来,将来可以给他现成的文本拿到台湾去出。

  接下来是几天的等待,空闲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点懊丧,放了好几年,一切关系都要从头理顺,只怪自己做事拖沓。

  好消息很快来临,郭冠英和王荣文都没有意见,唐先生也开始动笔写新的序言了。

  老尚说,这回就看你的了,10万字的文稿,拜托一定理顺好。

  文稿的整理并不辛苦,但是很细碎,时常间断的、跳跃的谈话,要一点点依据时间顺序拼接,还要不时地重新组织张的语言,还要把编辑过程做得了无痕迹,有时候一个字词,就要拿捏半天。好在我是东北人,也算是学历史出身,对这段历史脉络并不陌生,也幸亏我是东北人,对张学良的满口土话都听得清楚明白,有些语言,不是东北人确实不知道其真实含义的,现在回头想,也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一句,但是又似乎充满在字里行间。

  从我抚顺乡下老家步行半小时就是大伙房水库,登上铁背山远望,就可隐约见到湖水对面的元帅陵,那就是当年张作霖未完工的墓地;工作后我又定居在沈阳,由于特殊的缘故,经常出入张氏帅府。如今,又是耳听少帅的叙述,为其编辑这部迄今为止最为可信的回忆录。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细想起来,却又是天作的缘分。

  接受采访时的张学良,应该有90岁,说话中气十足,若不听其内容,仅听他讲话,和东北那些聚在树下打扑克、下棋的老爷子没有两样,或者干脆就是被一群人围着天天在那吹牛的。

  我给老尚建议,可以考虑摘取一部分出来,做成光盘附在书里,张学良这个名字全国人民都知道,但是真听过张学良畅谈的没几个人,尽管电视台播出过,也不过是很有限的片断,这部分声音材料不用上,可惜了。

  老尚听完,说这个主意挺好,这个事就交给你了,你最合适。

  稿件全部整理完毕,老尚说,还需要做一些注释,读者阅读会比较方便。我说那就请张学良旧居陈列馆的人来做吧,他们比较权威,便邀请了该馆的张侃侃作了部分的注释和最后审读。

  唐先生的序言,没有传来像上次那样的噩耗,顺利快递出来了。打开邮包,见到的是一篇洋洋万字的文章,以86岁的年纪,就是一个个敲出来这些字,也是件不容易的体力活,难怪老先生的作品,华人世界争相阅读,也难怪有些学者著作等身,但是心比谁都虚。

  再细看文字,居然有了惊天发现,原来唐德刚在序言里披露,当年去台湾为张学良作口述历史,后来突然中断确实是受到外力的干扰。但新获自由后张学良初到美国,唐德刚又再次牵线哥伦比亚大学与张学良合作自传。但意外出在张学良到美国是住在了一位贝夫人家里,那些天张学良与贝夫人出双入对,消息传到台北,赵四飞赴美国,将张学良带回台北。用唐德刚的原话说:“男客人已年高九十,而女主人也七十大几,还有什么男女大防之可‘防’呢?”然而赵四已经把罪名加到了唐德刚的头上,等到唐德刚再到台北要见张学良,有人传话给他说,赵四对你深恶痛绝。

  有谁能想到?《张学良口述历史》本应该是一部恢宏传世的巨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突然截断成为现在这可怜的11盘录音带,成了这样一部充斥残缺记忆的口述史?而即使这样,这样一部残缺的口述史,也已经极大满足了很多人的渴望。

  再想到当年那篇瞬间失踪的序言,真的不知道,那又是一篇怎样的序言。可是再仔细看,唐先生的这篇序言,落款时间却是2003年农历元旦,这应该是那篇丢失的序言的写作时间,其中缘由似乎无法问起,放到现在,也成了一个小小的谜团。

  2007年正月,东北下了一场闻名全国的暴雪,这时我已经离开北京又回到沈阳,坐在可以眺望到浑河的工作间里,用了两天,以讲述内容和音质为标准,选出了若干段录音。然后打电话给老尚说,还需要有背景音乐,就用《松花江上》吧。老尚说,最合适不过了,简直就是给这部书准备的。

  写字间的对面就是辽宁电视台,我过去在这里工作过5年,在专业的录音间里,一边听着《松花江上》,一边听录音师一点点去掉录音里的杂质,在忧伤的歌声里,张学良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地清晰,心里,说不出的味道。

  当我背着录制完毕的样盘,穿越立交桥下厚厚的积雪,忽然感到,这个持续了将近5年的使命般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老尚接到样盘,来个电话,署名怎么办?我说当然是唐德刚了。他说那你呢?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没有你就没有这本书。我说我不能上名字,一定要给读者原汁原味的感觉,要不就上策划好了。老尚说,上策划好。

  老实说,从心里很想写一篇编辑手记放在书里,把这部书的来龙去脉和曲折过程记述下来,至少,可以借此鸣谢当年辛苦纪录的陈吉秀和付娇,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念头,任何多余的附加品,都可能会使这部书的珍贵性打折扣,与其如此,宁肯不做。

  就这样,负责审读的张侃侃也被列入策划,我排在第二位。

  我跟老尚讲,做这本书,最大的收获就是读懂了张学良的那首诗:白发催人老,虚名误人深。此时我从沈阳到苏州,再到北京,最后又回到沈阳,刚好3年。3年的周折经历,这一句话就给出了精准的注释。

  老尚有着鹰一样的眼睛,他说公司的一位编辑发现张学良有句话说得好:我的事情是到36岁,以后就没有了。老尚说这句话我要放到腰封上。

  温暖的南风吹到东北时,坐在工作间里,桌上放着老尚邮寄来的样书,腰封上面,很醒目的就是这句话。如果晚年张学良没有悟出那句虚名误人深,他一定不会知道他的事情只到36岁的。

  图书上市后,受到的欢迎自在意料当中。我叮嘱老尚说,别忘记邮寄一本给彭仑,他现在99读书人,当年我给过他承诺,要兑现的。老尚说,我也认识他,会寄的。

  《出版参考》的韩阳了解一点内情,怂恿我给她写篇编辑手记,然而一向富有的激情,怎么也迸发不出来,写好的题目下面,总是一片空白。韩阳锲而不舍的催了半年没有结果后,就再也不跟我联系了。顺便记录在此,向她表示感谢和歉意。

  大约过了一年,远流的编辑游奇惠联系我说,这部书远流现在想出版,希望提供电子版。当初唐太太询问远流的意见,人家大度放行,如今当然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不过我说电子版不在我手里,在尚红科那,我要先跟他沟通一下。跟老尚一说,很快就发过去了。

  今年听说这本书在台湾也出来了。

  围绕这部口述史,与唐先生的交往、全书的出版过程,基本如上。

  图书出版后,我在电话里告知了唐太太,此后除了叮嘱老尚邮寄样书、稿费,再没有和他们联系。回想起全部的交往过程,就是唐先生的两问郭冠英让我印象深刻。因为见过太多的人,事情一过,就忘记了当初帮助过的人。但是唐先生每次都会想起说,要征询一下郭冠英的意见。

  时间回到2009年10月29日晚,我跟老尚通电话说,唐先生过世了。老尚说,今天一白天很多人告诉我这消息了。我说晚上我要打个电话过去,老尚说我也要打,我这还有一笔稿费要付给他呢,我们分头打吧。

  -朱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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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裔历史学家唐德刚追思仪式举行

2009年11月08日 15:58 来源:中国新闻网




  中新社旧金山十一月七日电 (记者 刘丹)美国华裔历史学家唐德刚追思仪式今天下午在加州佛利蒙市佛光山举行。供佛,诵佛,拈香,诵经,佛光山依照法师主持仪式。唐德刚夫人吴昭文女士、儿子唐光仪一家、女儿唐光佩、妹妹唐德纯等近百位亲友送唐德刚最后一程。

  超荐坛前供放着唐德刚的骨灰坛和家人精心挑选的一副照片。儿媳薛敏琪告诉中新社记者,“公公的单人照片很少,几乎都是跟家人、朋友的合影。这张是一九九一年我们全家搬来加州,在蒙特瑞过圣诞节时拍的。”

  唐光仪回顾父亲一生时说,尼克松访华后,父亲是第一批回中国访问的学者之一。从一九四八年到哥伦比亚大学求学,至一九七三年首次回国,父亲看到满眼新景象,欣喜不已。“父亲回到家就跟我说,你一定要去中国看看,变化太大了!”

  来自费城的朱丹告诉中新社记者,大舅舅唐德刚不仅是治学严谨、著作等身的学者、作家和教授,更是一个慈爱幽默、鼓励后辈上进的长辈。“八四年,我在清华大学念书,舅舅到学校找我,鼓励我考托福到美国。唐家五兄妹,只有大舅舅一人在国外。我的十个表兄妹就这样都来到美国念书,学有所成。”

  八十九岁的唐德刚一生研究历史,用生命书写历史,为世人留下《李宗仁回忆录》、《顾维均回忆录》和《胡适口述自传》等名篇,至今仍是口述史的龙头巨著。从纽约赶来出席追思仪式的中国近代口述史学会会长禤福辉对中新社记者说,“唐先生一九九一年创建这个学会,制订了严格的学术标准,成为口述史后辈追随的榜样。”

  祖籍安徽的唐德刚把一生藏书全部捐献给安徽大学,并成立唐德刚奖学金基金,奖励家乡有志于口述史研究的学子。美东安徽文教交流协会执行会长方襄城在追思仪式上宣读了安徽省侨办等三封唁电,并称唐德刚是安徽乡亲尊敬的长辈。

  明天上午,唐德刚亲属将于旧金山南郊半月湾登船出海,遵照唐德刚生前遗嘱把骨灰撒向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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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报:追记唐德刚教授的“历史三峡论”

2009年11月03日 09:39 来源:中国新闻网






当地时间10月30日,已故旅美著名华人历史学家唐德刚夫人,吴昭文女士在加州寓所回忆丈夫生前往事,
并展示唐德刚1990年12月采访张学良的录音带。唐德刚先生于10月26日晚在美国加州寓所辞世,享年八十九岁。 中新社发 陈钢 摄




  当然只是巧合而已却又奇怪地经常发生类似巧合。

  过去三星期,我把家里找得出来的唐德刚教授著作都搬了出来,放在书架上,每晚睡前乱翻几页或几章,视乎我是否又再失眠。一时在家里找不到的书,回大学图书馆借,像有上下两册的《李宗仁回忆录》,像十多分册的《顾维钧回忆录》,都借到了,放在办公室供陪我午膳之用。我通常在12点半到大学餐厅用30分钟吃个简餐,然后是读书时间,有时候则是边吃边看,岁月长,书页厚,总有读不完的懊恼。

  但有一本《五十年代底尘埃》至今未见影踪。家里明明是有的,30年前买的旧版本,淡蓝色的封面,乌黑色的书法,很有民国味道,偏偏把书柜翻掘了几遍仍找不出来,图书馆那本也遭借去,心里遂起疙瘩,曾有一个晚上还几乎跟自己呕气得睡不。

  史文兼优更能持平看待历史

  跟许多“唐粉丝”一样,爱读唐德刚的理由除因敬佩其史学史识史才,亦极拜服其文笔,唐先生说史道事评人,时而细腻,时而活泼,甚至时而涕泪交零动情至深,倍添了读者眼中的历史感。清代大学问家章学诚不是说过吗?“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唐氏作品正是史文兼优。读者如我当然没资格论断唐先生文笔,但夏志清教授有了吧?他称赞过唐德刚独创一门”唐派散文”,不可不读。李敖也有资格吧?他在28年前接受龚鹏程采访时已曾说“唐德刚有些文章写得比我好”,连把白话文写得出神入化的李大师也有此承认,其它人恐怕没法再有任何否认。

  文史以外,唐氏作品另一动人处想必在于心地。论史观史不应以偏概全,已是常识了,但如何同时用持平而关爱的视角看待历史,终究不易做到,唐德刚于此则常有示范,《袁氏当国》书内这段便是极佳例子;唐教授对于某些“丑陋的中国人”之类的哗众理论向来不以为然,乃曰:

  “朋友,为着民族生存,为着人类公理,我千万先烈,死且不惧,区区烈土封侯之虚荣,美妇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恋我辈执笔文人,每觉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酱缸’,肮脏污染之外,一无可取。果尔,则吾人对上述千千万万之烈士圣贤,又何以交代?正因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怀、黄兴者流的贤人烈士,才能抵消那些民族败类、文化渣滓、昏君独夫、党棍官僚、土豪劣绅和市侩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绵延五千年,未尝骗来骗去,而至于绝代也。言念及此,每于午夜清晨,试溯旧史,辄至感慨万端,有时且垂涕停笔,不能自己。”

  治史问学数十载,对于中国文明之演进转折,唐德刚自有看法,那就是他在《晚清七十年》及多部著作里所一再强调的“历史三峡论”。所以说来巧合也并非全是巧合。我忽然热中重读唐氏作品,主要因为10月1日那天看电视见天安门前威武阅兵,60年血泪沧桑,不无感慨,乃记起唐教授之历史论述,更自悔没有及时致电向其邀约,请他由这观点替《明报》读者解读一下“和谐盛世”的当下意义。

  唐教授的“历史三峡论”,概言之便是,中国历史在秦朝出现了第一次“大转型”,由封建制转到郡县制,由公元前4世纪中叶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到汉武帝与昭帝之间(约公元前86年)才大致安定下来,前后转了二三百年之久,自此这一秦汉模式的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便一成不变地延续下来,亦即毛泽东所谓“千古犹行秦法政”。及至清末,中国出现了第二次大转型,由帝国转为民国,用唐先生的话说便是:

  “这第二次大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自1840年开始,我们能在2040年通过三峡,享受点风平浪静的清福,就算是很幸运的了。如果历史出了偏差,政治军事走火入魔,则这条‘历史三峡’还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过不尽了。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的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彩声中,就可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晚清七十年》的繁体字版有5册之巨,逾百万言,简体字版则浓厚为600页一册,自有不少敏感删节,内地读者当然更没法读到唐教授另一本超敏感的《毛泽东专政始末》。该书首章写于1999年9月即新中国建立50周年前夕,唐先生重申其“历史三峡论”,并据此列举了4项“大陆上今日当权的人民政府的特性所在”:

  “一,它是‘转型期’(历史三峡)中,最后一个有阶段性的政权;二,它具有中间性,前有帝王专制的遗传,后有民主政治的远景;三,极权政府和独裁领袖的权力递减,从绝对权威,递减至依法治国;四,它具有其千载难逢的机运,来结束这场转型运动而驶出历史三峡。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这一转变的程序,大致始自鸦片战争,要历经两百年以上的艰苦岁月,始可粗告完成。换言之,时至二十世纪之末的今日,我们已转了一百六十余年了。今后如不横生枝节,乱出纰漏,再过四五十年,至下一世纪中叶,我们这一历史转型就可结束了。”

  20世纪已过,唐德刚教授亦已逝,其乐观论定能否实现,有待观察和期许,而我于其逝前忽然重温其旧着,甚至马上电邮给台湾某出版社,提醒总编辑,唐教授留有多年日记,乃史料宝藏,有必要索而刊之,事后回想,竟是隐隐然预知死亡的不祥感应。生命诡玄,只可领悟,实难言传。

  张大春撰挽联 以记风流云散的前辈学人

  21年前,唐教授写了一副吊岳母的挽联:

  “鬼子寻仇,汉奸谋命,爱夫爱国,金玉坚贞,姆妈原为烈女;

  暮晚独处,儿孙远离,换药换汤,梁孟难比,阿爹真是圣人”。

  19年前,唐教授又写了一副吊岳父的挽联:

  “三万里远隔重洋,难省晨昏,临篑泣对慈容,惭为儿女;

  九十年鞠躬尽瘁,无负党国,晚岁荣参顾命,泽及黎元”。

  上周四惊闻唐德刚教授仙游,我与台湾作家张大春在电邮往来里慨叹感伤,大春即撰挽联,我征其同意,特录于此,以记风流云散的前辈学人:

  书缘证果,随洽人缘,问道平生留杂忆;

  史学关情,即豪文学,留心近事补残编。

  (摘自香港明报 作者:马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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