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有光的老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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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 2013-03-22 08:22:05
3月15日,那本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来自南京的一条短信“老灰出事了!”像一个惊雷,狠狠地砸在毫无知觉的我身上。直到现在,那种痛感还一直尖锐地存在,如身上一处好不了的新伤。
面对这突然而至的悲伤,我只能在阳光下哭泣,像个绝望而又惊惶的孩子。死,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
最后一次见活着的老灰,依稀是去年冬至前后,在燕园餐厅,和mike畅谈了一番学者的理想、抱负。在我把他赠送的《中国诗史传统》随意地搁在一边时,老灰毫不留情地批评我:小旁,你虽然是个文科生,却一点精神气质也没有!然后,老灰专心地享用了他酷爱的甜品,用独特的“灰式步伐”(即用外八字迈着四方步)愉快地和我们告别了。
在我和mike之间,一直以来,老灰更器重mike,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mike是与老灰同居了三年的密友,最主要的,是老灰热爱那些和他一样特殊的人类。不管是他的伴侣,还是挚交好友,都无一不是醉心于某个专业领域、有着强大信念和操守的人。而我们这些不思进取、贪玩的女孩子们,在他眼里,也许更像是生活中相视而笑、有趣快乐的伙伴吧。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在那些寂寞的学术生涯里,在青春作伴、同学少年的好时光里,我们有幸遇见的,不是一个端坐在神龛上的少年夫子,而是一个活泼泼行走着的,妙趣横生、春意盎然的老灰,一个温良诙谐、敦厚赤诚,在青衣布衫外表下,依然跳动着一颗闷骚的心的,有声有色、有光有影的老灰。
第一次见到老灰,是在南大的橱窗里。那时我半路出家,对古典文学满怀着敬畏之心,这种无知而热切的眼神,也投射在了当时文强出身的石米、马大、大宝们身上。有一天,她们指着橱窗,满脸兴奋得通红地说,这是我们同学老灰,出过一本书了!橱窗里,青少年老灰捧着那本《龙榆生年谱》,笑得傻傻的。当时,我心下却有些诧异,在这位少年成名的文科才子身上,怎么就看不到一丝志得意满的神采呢,相反,却是工科生的拘谨与羞涩。
后来我慢慢知道了,老灰其实是一位文科中的理科生。他不是一个衣着光鲜、姿态风流的文学男青年,他甚至都没什么文人气质,倒更像是一位科学家、一位逻辑学家,用抽丝剥茧的方式探究着文字世界中的玄妙。如同他敦厚朴实的外表,他的风骨、才华也是隐而不显的,却又于无声处,散发着静默的、恒久的力量。
和老霖恋爱以后的老灰,多了几分英俊潇洒的气质,但温良诙谐的底色有增无减。一度香港影星陈豪大热,我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掘老灰酷似陈豪,都叫他“香港明星”,老灰也不以为忤,还偷偷下载了《溏心风暴》去研究陈豪。老灰与老霖伉俪情深,两人时常像连体婴一样出没在校园里,我们便称呼他们为“皮皮鲁和鲁西西”,不分逻辑乱叫一气,又给他俩名字取了谜语,谜面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谜底是“晖”与“霖”。
毕业以后,老灰在物理上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他去香港,去北京,去台湾,每次来上海,也总是为了著作出版、学术交流而匆匆来去,我们渐渐地只能从书籍、报纸、朋友那里知道他的近况消息。但我们知道,老灰始终在那里,就像所有久未谋面的朋友那样。
只是谁都没有猜到,最后一次见到老灰,不再是站立着的、踱着“灰式方步”的老灰,没有羞涩的微笑,没有孩童般的雀跃,如此高大的身形,却躺在一个狭小的抽屉里面,像一本巨大的、沉默的书。
那一刻,痛楚难以抑制地吞噬我的心脏。想起了清水湾,同样是在狭小的空间里装着老灰,而我的心情,却如同天堂与地狱。
老灰改变了我的人生。多年前的一天晚上,百无聊赖、小姑独处的我在网上闲逛,碰到老灰在线就聊了几句。而我妈像个侦探一样在旁边窥视。她问,在跟谁聊天呢?
我说,我同学老灰啊。然后,照例把他夸了一通,为了避免我妈对老灰产生企图,我把老霖也隆重推荐给了她。
我妈不无失望地说,那让老灰给你找一个和他一样的老黑吧。
我把这当作笑话告诉了老灰。可是没想到,老灰后来真的给我找了个老黑。他把他认为的最具有精神境界、最接近于他的同类之一,送给了“毫无精神气质”的我。
我和mike成为朋友以后,我们迅速把老灰给抛弃了。Mike在打电话时紧闭房门,在老灰试图刺探情报时秘而不答。据老霖回忆,当时的老灰心痒难耐,像对待学术论文一样重视这次做月老的成果,甚至曾多次把耳朵贴在mike房门前偷听电话。喔,老灰!早知如此,我多么愿意穿越到从前,每一次电话都向你敞开!
除了醉心学术,老灰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吃,尤其是甜品。彼时老灰在香港,老霖在广州,两人时常忙碌地穿梭在粤港之间,而探亲的频率多半取决于老灰冰箱里食物的消失速度。每隔两周,老霖就会像个真正的兔子一样,背着重重的两大袋食物,从广州挪到香港,而那时老灰就会两眼放光,兴奋地扑向老霖---旁边的食物。有一年中秋,老灰与老霖买了两个冰皮月饼,一个送给了我和mike,另一个,他俩一人一口,老灰说,“好吃得快要哭了!”“好吃得快要哭了”,是老灰用来形容美食的最高评语,他治学方面如此了得,在对待食物的品味、以及形容食物的辞藻方面却又十分幼齿。吃满记甜品时说“好吃得快要哭了”,吃西贡的海鲜大餐时也是“好吃得快要哭了”,但我一次也没见他真正哭过。
从来不哭的老灰,却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哭了。在装着老灰的格子面前,我难以自抑地泪如雨下。我仿佛看到在南大校园,在燕园餐厅,在清水湾,青衣布衫的老灰微嗔着、不失幽默地说:“小旁,不要哭得这么没有精神气质!”
老灰,人人都爱你思若春华,文章千古,我们却更爱你孩童般纯净的眼神,有声有色、有光有影的赤子之心!我相信,你始终冷冻在我们记忆深处,就象一个人失去了知觉躺在海底,任由上面的玻璃瓶、碎纸片、树叶一一飘过,但你始终呆在那里。这一切都将是我们的似水流年,就像在这黑暗的末法时代,始终会有一束幽暗的光照亮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