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先民的记忆——记云南岩画
□邓启耀
■云南沧源岩画
观摩岩画不像在美术馆那样惬意,也不像旅游那样轻松。面对崖壁,选块石头坐下,闭上眼睛,你会听见山风擦过崖壁的声音,嗅到树叶和腐殖土的气息,阳光使你的眼前充满红色。有时,一片云雾飘过,石壁凉了,你的脸便感到苔藓的湿绿。
一种亘古的宁静,从身到心,从外到内。默然面壁,那石头上的画你似曾相识。当你从四肢爬行到学会两脚走路,孩提时的某次偶然就学会了这样画画;你依稀记得,红色的图式,似乎隐藏在携带着远古祖先信息的血液里,隐藏在你遥远记忆的深处。
但这些画你又似感陌生。画上的场景,人物的装束,那股渗透在岩石里的血腥气息,让你感到困惑。
岩画是猎人的艺术
这里几乎所有的岩画都是红色。血一样,凝固为沉郁的猩红或青紫,被岁月刻蚀在岩石上。山里的猎人告诉你,当狩猎开始之前,红色是猎人最想看到的颜色。他们寻来红色的粉末,调和进家畜的血或类似的黏结剂,画出他们希望向山神“交换”的猎物,然后唱道:“山神啊,我们用牛换牛,用猪换猪,一点也不亏待你呀!”(怒江和独龙江峡谷的猎人20年前还这样做)为了保证猎有所获,经验老到的猎手还会在猎物的要害部位画上梭镖或箭头(金沙江流域岩画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当艰苦的守候和生死搏杀结束之后,红色依然是最让猎人兴奋的颜色。他们用手指或动物皮毛蘸着尚未凝固的鲜血,向山神如实汇报这次出猎所得。
遍布于世界各地的岩画大多表明,岩画是猎人的艺术。在沧源、漾濞等地的岩画中描绘了狩猎的各种场面,叙述了狩猎的不同方法(如围捕、伏击、弩射、矛刺、叉猎、设栅等);金沙江岩画,则几乎都与狩猎有关,那些特征明显的野兽,就是猎人所熟知的猎物。岩画画在猎物出入和容易猎获之地——丫口、洞穴、隘道、绝壁……它们成为猎人永固的形象记事簿,记录着猎人用“公平的方式”与山神达成的交感契约,它们也是部落狩猎文化的艺术写照。
云南岩画中的动物图式,以写实为主,没有北方岩画那么夸张,但却有鲜明的特色,种类也相当多样,主要有牛、马、猪、狗等驯养家畜和大象、猿猴、鹿、虎、豹、野牛、野猪、蟒蛇、鸟、鹭、蛙、鱼、蜥蜴等颇有南方气息的野生动物。以野生动物为主要内容的金沙江岩画发现之后,云南岩画的动物图式更加丰富,除了上述物种,还有獐子、岩羊、野绵羊、盘羊、麂子、山驴、豪猪、熊以及许多长毛、长尾的动物。
动物图式:猎人与山神的对话
金沙江岩画的动物描绘十分写实,动物特征表现具体,甚至连动物的性别、长幼、动态和情态都描画得清清楚楚。可以说,以表现狩猎生活为主要风格的北方岩画的艺术图式,在云南岩画里也大量出现了。有的动物岩画形体巨大,最大的个体宽2米多,长达3.8米,是中国岩画也不多见的鸿篇巨制,气势夺人;有的野牛图像还是用红色全部涂实了的,要耗费的颜料或血自不必说,描绘这样的巨作,也非个体能为。那一定是一次让人兴奋的收获,一次宏伟的祭典。
绘制岩画的红色颜料,都说是用赤铁矿粉混合牛血制成的。或许如此,但或许也有用虎豹的血甚至人血来涂抹的吧!从人猎兽到人相狩,“猎人”和“战士”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差别。在云南青铜器中,铸有杀人祭祀的场面,反映了古滇人嗜血的祭俗。仅在几十年前,沧源岩画发现地的民族还盛行猎取人头祭谷的习俗。更古远的岩画时代(据考证沧源岩画约为新石器时代——孢子花粉分析和碳14测定为3000年左右),血祭神灵以求猎获丰收,甚至互相猎取人头以取媚于猎战之神,应是十分正常的事。沧源帕典姆岩画和壤典姆岩画都出现了战争的场面,在那里,猎人已经变成“人猎”。
人物图式:辨族别异的标识
传说和岩画都一样模糊。多少年过去,我们已很难知道,很久很久以前,背负青天苍石,将自己或自己幻化的影像投射在岩壁上的人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后代或许还留在这儿,或许早随云飘散了。
但他们毕竟留下了一种感性的艺术。透过它们,我们可以反观岩画所摹之“形”、所写之“意”。
在云南岩画中,除了金沙江流域岩画之外,基本上都是以人物图式为核心内容的,这也是南方岩画的主要特色。从岩画的人类学考察得知,岩画所在地区的民族,常常比岩画专家更会辨识岩画上的人物图式,岩画的摹形写意方式也和他们自绘的作品极其相似(如佤族的大房子壁画、画布和浮雕)。岩画的识读者,自觉不自觉地便要从岩画的人物图式中去“辨族别异”了。沧源岩画有可辨认图像1000多个,人物形象至少占70%以上,男性宽肩倒三角形的躯干、女性大腹便便;麻栗坡县大王岩岩画主体人像为裸体,有明显的性别之分;文山州西畴县蚌谷岩画有裸体带尾人。有关“裸人”、“裸国”、“裸川”、“裸形蛮”等的描述,在《战国策》、《吕氏春秋》、《淮南子》、《风俗通佚文》、《群书拾补》辑、《述异记》、《酉阳杂俎》等古代文献中已有记载。在沧源等岩画产地,由于气候炎热,男女半裸活动于村寨山野,习以为常。远古人类“被发文身,裸以为饰”的俗尚,更不难理解了。
云南岩画人物服饰的种类,其实是很繁富的:从服饰的部位看,至少有头饰、身饰、肢饰、腰饰等;从服饰的材料看,则有鸟羽、牛角、兽尾、兽角(齿)等。在“衣毛茹皮”、“裸以为饰”的年代,人体是人们装饰的重点;在“冠服制度”确立之后,人体仍是装饰的重点。对人体(包括头部和脸部)的瘢纹涂绘及其他化妆之术,可称为变身或幻面,其俗渊源久远。
简洁岩画魅力永存
汪宁生在分析沧源岩画时指出,壤达来岩画有一种人形,无头,顶上画直线,连接一个动物。壤达来岩画和滚壤开岩画亦有类似形象,联系广西宁明花山岩画的同类图像和古墨西哥人象形“签名”头顶的动物,认为这类图形可能表示当时人们所属的图腾,或代表某一图腾集团,而在人头上加动物形或植物形是后进民族表示图腾的常用方法。
不唯“图腾”,某些民族将自己崇敬的动物植物“顶礼”于头成为头饰的做法,至今仍有表现。云南大姚县三台乡彝族农历三月过服装节时,有些彝族男子将剥掉骨肉的整只锦鸡标本系在笠帽上,以此纪念传说中化为锦鸡的绣花女神。
当童年的人类把自己对世界的直观感觉复制到身边的“画板”——土地和岩石上时,艺术就诞生了。摹形,是艺术发生的必然阶段。在儿童和原始民族那里,由于感知映象的表象呈现较为粗糙,模仿技巧也差,较早阶段的描绘是潦草的和只有大概基本形的。画人只有极为简略的头或躯干,配以几条线一般的手脚,如同蝌蚪人。云南岩画上的人像,像世界各地的许多洞穴壁画、岩石画、儿童绘画以及某些民族的图画文字或图画记事一样,几乎全有这类单纯化样式化的风格。同时,由于岩画大多采用的是“影绘法”,基本图像又较小,所以只能从物象外形上进行概括和分类,省略对象细节特征的刻画,使其高度类化为一种简洁的图式。
云南岩画虽然简洁却不简单,在感性的图式之中,包容着伟大的艺术创造力和丰富的文化内涵。这也正是岩画的永久魅力之所在。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网发布时间:2010-6-22 15: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