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
东方早报 2010-6-13 3:12:42
5月30日《上海书评》里，陆谷孙先生重提旧话，谈起中国“灰姑娘”的缘起，列出了网友提供的两个网址。其中第二个网址（
http://blog.gmw.cn/u/73/archives/2007/13229.html）的内容，是家父博客里写的东西。家父自退休后，乐于在网上写非学术性质的博客，介绍他教了几十年的中国古代文学知识，他又情系桑梓，喜欢表彰山左历代先贤的文学成就。段成式算是山东淄博人，和我们是小同乡，因而家父很愿意相信《灰姑娘》故事母题出自段成式。
至于第一个网址，里面谈到一个故事：古埃及法老由于对一只鞋子异常迷恋，于是在全国寻找并且最终娶了鞋子的主人。这个鞋子的主人是当时一位名妓，名叫Rhodopis（意思是“玫瑰脸颊”），她的大名，据希罗多德说，全希腊无人不晓，她跟写寓言的伊索有些关系，还是女诗人萨福兄弟的情妇（见《历史》，ii 134－136）。不过，在希罗多德的史书中没有这个红鞋姻缘的记载，也不曾提到这个富可敌国的色雷斯妓女（传说她自个儿掏荷包修了一座金字塔）做过王后。故事目前可寻到的起源是在希腊地志作家Strabo（公元前63/64－公元24前后）的著作中（Loeb本，17.1.33），其中说：这个本名Doricha的女人在成为萨福兄弟的情妇后（他们的住处当在埃及海港城市，有人估计就是亚历山大里亚城前身的位置），在一天入浴时被老鹰衔走了她的一只凉鞋，直飞到孟菲斯（Memphis），正值法老露天断狱，凉鞋偏巧砸在他怀中。这儿没说法老是谁，有的人依据希罗多德的材料，判断法老便是Amasis II（公元前570－前536）。这个故事还见于Aelianus（约175－约235）的《史林杂俎》（Loeb本，13.33），明确给出的法老名字，则是Psamtik I（公元前664－前610）。当然这两种说法都与既有的历史材料相冲突，只能看作是文学性的故事而已。拿公元前后时代的故事，当成是公元前六世纪或公元前七世纪的“文本”，也是一种“美丽的误会”了。
有趣的是周作人在1914年写的《古童话释义》一文中，谈段成式这篇“灰娘式”童话，就顺便提到了Aelianus：“二世纪时埃利阿诺著史，中曾言希腊妓罗陀比思浴川中，其屐为鹰衔去，坠埃及王怀中，物色得之为妃。”王青先生认为（《西域文化影响下的中古小说》，第357－358页），周作人对《酉阳杂俎》的注意其实是不说明出处地“介绍”日本学者南方熊楠的发现。后者于1911年的《东京人类学杂志》二十六卷三百号之上发表《西曆九世紀の支那書に載せたるシンダレラ物語》一文，介绍的就是中国古代的“灰姑娘”故事。找来《南方随笔》中收录的这篇文章一比较，南方熊楠文章中提到的古希腊文献却是ストラボン（Strabo）之著作。周作人后来显然是读过1926年出版的《南方随笔》的（见《希腊拟曲·昵谈》的注释），但此时应当还没见过南方的这篇文章，若有“暗袭”，就应该不会舍弃Strabo著作这更早的出处。
丁乃通在《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的“中国和印度支那的灰姑娘型故事”一文中明确地说，《酉阳杂俎》的记载“无可置疑的是见诸记载的最早的完整的灰姑娘型故事”，而这故事有可能（并未断定）是首先源于广西南部和越南北部地区，具有极为古老的丰富传统，他甚至认为连Strabo记述的埃及故事之母题（偷鞋的鸟和验鞋）都源于此处。我立刻想到Strabo号称自己是见过“赛里斯人”的，也许真是有可能从这些商贩或旅行家的口中直接或间接听到了东方故事，这故事也许传到Strabo耳中之前，已经附会在了古代的希腊名妓与埃及法老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