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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本报记者 元莉华


中国新闻网 2010-02-01 16:18:00



  比起普通话来,被认为土得掉渣的各地方言可能更“雅”一些,留有更多远古的印迹。
  比如在我的祖籍山东潍坊地区,和全国各地一样,把筷子叫做“筷子”,但是却把放筷子的东西叫做“箸笼子”。“箸”是秦汉时期对筷子的称呼,隋唐的时候叫做“筋”,直到宋代才有了“筷”的称呼。
  “筷子”在语言上的使用频率比较高,可能是为了便于和外界交流的缘故吧,“箸”的称谓早早就被“筷子”取而代之。而“箸笼子”,在社交语言上使用得极少,所以得以原模原样地传承下来。
  山东话里沿用至今的方言古语还有很多,其它方言亦然。
  但是从小说普通话的我的女儿,已经既不知道山东话里的方言古语,也不知道陕西话里的方言古语了。普通话的普及、文明程度的提高,加速了口语中古词古语的消亡。
  近日看到曾经在延安插队的王克明先生写的《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一书,大为惊奇,原来土了吧唧的陕北话里竟有那么多的古语。在书里,王克明先生列举了1500条找到古语出处的词语,包括一些很古老的词语,也包括了唐宋以来乃至元代以来(近代汉语)的古白话里的词语。
  古代汉语保留最多的地方,一定是在闭塞偏远的乡间。那里农民的习语,承自祖先。像陕北,几千年来交通阻隔、闭塞,极少有外来文化的入侵,很难学会各个朝代的官方语言,因此许多一两千年前的,甚至更久远的生产生活日常词汇、语义,也就停滞在了这个“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陕北,在农民的口语当中,使用至今。
  看一看陕北话里的古词古语,亲自去听一听陕北话里古老的声音——我们的老……老前辈就是这么说的。
  再者,一些口语中的字词,估计很多陕北人自己也拿捏不准到底该怎么写。看看吧,从古至今,它们是这样写的……

  婆姨
  “婆姨”一词,一个意思是“老婆、妻”,另一个意思是泛指已婚女人。陕北民谚:婆姨管汉,金银满罐;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好菜费饭,好婆姨费汉。
  据学者研究,“婆姨”一词源于佛教。佛教称女居士为“优婆夷”。唐 《敦煌变文·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讲经文》:“‘优婆塞’者,近佛男也。‘优婆夷’者,近佛女也。”想当初,佛教盛时,人人信佛,家家女居士,很多人的老婆都能称是“优婆夷”,而自己老婆以外的女人,也都是“优婆夷”,后来略为“婆夷”。
  随着“婆夷”这个对女人的称呼的宗教意义越来越淡,书写时便多了个女字偏旁,称了“婆姨”。后来到唐代称老年女人为“老婆”,到宋代开始把妻子叫做“老婆”,都是从“优婆夷”变化而来。现在满世界“老婆、太太、夫人”都叫起来了,黄土高原上还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婆姨”一词。

  后生
  主要是指年轻男子、小伙子。陕北的“后生”,也指后辈男子、相对年轻的男性。有时“后生”还用作形容词,指年纪轻。如:你们还后生着哩!轮也轮到我们老汉家了嘛。这些后生整后生着哩。
  古时,“后生”的词义比较广。那些词义,现在基本都不用了,比如:弟弟、后嗣、子孙、弟子、学生等词义。
  现在陕北保留的“后生”词义,都是承自古代。年轻男子: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三 《华严秀静禅师》:“帝曰:既是后生,为什么却称长老?”青年人、后辈:《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也可用作形容词,比喻年轻。


  解下(hài hà)
  “解下”一词,读音“害哈(去声)”,是“懂”的意思。我说的话,你解下解不下?
  这个词也说“解开”。
  “解下”一词,本应是民间口语。唐代佛家文献里出现这个词,意思也是“懂”,指悟透佛理,得到解脱。唐《敦煌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诸山坐禅解下日,罗汉得道日……”

  解(hài)事
  “解事”的意思就是晓事、懂事、懂得道理,音“害事”。这娃娃解事着咧。
  这个词较早就见诸文字了。《南齐书·茹法亮传》:“法亮便辟解事,善于奉承,稍见委信。”杜甫《彭衙行》诗:“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

  倯(sóng)
  陕北口语里很常用“倯”这个词。“倯”可用作名词、动词、形容词。
  用作名词,一般指人或畜生,具有不同程度的贬义,如懒倯、坏倯、瞎倯、愣倯等,也可用于调侃。
  用作动词,一是形容不好的、坏的、调皮捣蛋的等等。这号倯人,谁跟他打交道谁吃亏;这倯娃娃,回去!二是形容无能、软弱。俗语:好汉眼里火星多,倯汉眼里尿水多。
  还可用作形容词后缀。看那,饿结实了,愣倯吃咧!
  古代,这个“倯”便可用作名词,指“人”,是贬义明显的骂人用语。也用作动词,意思是胆怯。

  
  陕北把旅游性质的游逛说成“串”,也有走这儿走那儿的意思。今儿哪串去了?哪也不串咧。
  “串”在陕北还有一个意思:搞女人。夜黑地你串谁家婆姨去咧?
  这些“串”都是从元代口语中继承来的。元代的“串”有游手好闲到处乱串的意思。元·关汉卿杂剧《陈母教子》二:“你则好合着眼无人处串。”
  “搞女人”这层意思,早在元代也有了。元·无名氏散曲《水仙子过折桂令·秋景》:“老先生空恋锦堂娇,滑弹子难粘凤嘴胶。劣厥丁使不透鸦青钞。把一片惜花心空费了。引的人梦断魂劳。迷魂阵折了一阵。琉璃井擦了几交,莺花寨串到有千遭。莺花寨串到有千遭,怎能够热气儿相呵?只落得冷眼儿偷瞧。”

  倒灶
  是“倒霉、不景气、败落”的意思。也用于形容做事不顺利。那人家里一满倒灶得不行;今儿可倒灶咧,甚也没卖了。
  《西游记》二十五回:“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干我甚事?”清·翟灏称“倒灶”语本出于汉·杨雄《太玄·灶》:“灶灭其火,唯家之祸。”
  这个词,元代曾写作“倒皂”,是“倒霉、不顺利”的意思。元·关汉卿散曲《古调石榴花·怨别》:“烦烦恼恼,哀哀怨怨,哭哭啼啼。回黄倒皂,长吁短叹,自跌自堆。”


  为甚(shèng)
  问为什么,陕北说“为甚”,音“卫胜”。你说嘛,这是为甚?
  “为甚”是古人口语中的问话用语。唐 《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问大唐天子太宗皇帝武德七年为甚杀兄于前殿,囚慈父于后宫?”元·马致远杂剧《青衫泪》三:“我为甚将几陌黄钱漾在水里。”

  
  是形容词,在陕北口语里,用来形容不管可观条件强作愣干、白费力气、枉费心力的行为。五八年大炼钢铁,一满恢着了!
  “恢”也用于形容冒失、傻愣。这恢?!你能跟人家老子的说这号话吗?
  引伸为傻。陕北不说“傻”这个词,只说“恢”。欺负个恢汉算本事?
  古人就用“恢”形容不管可观条件强作愣干、枉费心力的行为。元·马致远散曲 《庆东原·叹世》:“画筹计,堕泪碑,两贤才德谁相配?一个力扶汉室,一个恢张晋室,可惜都寿与心违。不如醉还醒,醒还醉。”说的是诸葛亮使劲地扶助汉家基业,羊祜玩命地张显晋室恩德,都是客观条件并不具备,事业未成身先死。“力”和“恢”都是形容词。“力”一直原样保留在陕北口语中,“恢”后来演变成了今天陕北口语里的“恢”。

  脑(náo)
  陕北口语里,“脑”完全取代“头”,音“挠”。如说头疼是“脑疼”,说猪头肉是“猪脑肉”。秧歌:猪脑肉黄米酒,为我的朋友来接风。
  这种把“头”完全叫作“脑”的习惯,是承自古人的语言。汉《淮南子·俶真》:“堕者折骨碎脑。”

  圪崂
  陕北管角落和旮旯叫“圪崂”。“圪崂”也泛指狭窄偏僻的地方。也说“圪崂崂”。你们两个在那背圪崂里作甚?民谚:圪崂里种的好麻子,丑婆姨生的好娃子。
  宋元时期,文字中大量记入口语词汇,于是这个词出现在书面了,才能让今天的人们知道,这个词至少有800年了。其实,这样的词汇,是深深地生长在民间口语中的,恐怕再往前不知道有多少年,就有他们了。
  宋元时期,这个词被识字的人们写作“落、阁落、圪落”,它们的意思都是角落。宋·洪迈 《容斋三笔·切脚语》:“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着,亦见之于书史中,如以……角为圪落……”。元杂剧:关汉卿 《玉镜台》:“你再黑阁落里欺你男儿。”
  随着语音演变,这个词又被写作“旮旯”了。背景方言现在就念“旮旯”。古人所记下的“落”,现在还有音为“lào”,跟“崂”的音是一致的。

  烧酒
  “烧酒”就是白酒。“烧酒”这个词,在普通话里已基本消失,而在陕北,“酒”指米酒,“烧酒”指白酒,一般分得比较清楚。家里做下酒了不喝,要喝烧酒。
  中国古代所言白酒,应该是指以大米为原料酿制而成的浊酒,色白,像今陕西关中出品的白色米酒。今所谓白酒,乃无色透明的蒸馏酒,就是宋元以来的“烧酒”。
  汉语中,指蒸馏酒的“白酒”一词早已取代“烧酒”。但在陕北,从20世纪60年代到世纪末,才逐渐接受“白酒”一词,之前统称“烧酒”。至今,广大乡间仍习称“烧酒”或“辣酒”。酒曲·让酒:烧酒本是五谷水,先软胳膊后软腿。
  唐代已有“烧酒”一词。白居易《荔枝楼对酒》诗:“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那时所说“烧酒”,不像是说今天这样的白酒。宋·宋慈《洗冤集录》:“口含米醋或烧酒,吮伤以吸拔其毒,随吮随吐。”这里的“烧酒”用于抗蛇毒,应是酒度高的蒸馏酒。
  李时珍说“烧酒”是用蒸馏法制成的酒。《本草纲目》二十五《谷·烧酒》:“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或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


  丑(qiú)势
  “丑势”是陕北语言里一个很重要的、使用频率很高的词,音若“求是”。凡言贬义,皆曰“丑势”,可以用于不行、不好、软弱、无力、劣质、完蛋、垮台、不如人意等等许多方面的意思。
  唉,咱老了,丑势咧;嗓子丑势了,唱不出来了;民歌:年轻人看着年轻人好,长胡子老汉丑势了;今年旱,庄稼一满丑势了……
  其实最迟在元代,口语中就出现了这个贬义词,写作“丑势”。
  元代有一首描写了整整100个乡间儿童的散曲《点绛唇》,其中就用了“丑势”这个词:“一个道一阵黄风一阵沙,一个天生丑势煞,一个无店三碌轴上闲坐衙。”
  “丑”这个词,在古语中就有“不好”、“难看”的意思,还指动物的肛门。在这些天然贬义的基础上,诞生了“丑势”这个词。后来“丑势”这个词使用的地域越来越窄,词的义域却无限扩张,凡贬义,都可用。

  甚(shèng)
  “什么”这个意思,在陕北口语里说 “什么 (音 ‘使麻’)”,也说“甚”,音如“圣”。这是个甚?谁晓是个甚。
  “甚”在陕北口语里用作副词,意思是“非常、很”。那地方远近了?不甚远。“甚”是古人口语中的词,有“什么”的意思,也有“非常、很”的意思。
  意思是“什么”。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五:“以楚之故都,人物猥盛,而和者止于数人,则为不知歌甚矣。”马致远杂剧《青衫泪》:“甚风吹得你来?”
  意思是“非常、很”。《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甚美必有甚恶。”

  不识耍
  不懂得开玩笑,没有幽默感,就是“不识耍”。咋你这个人这不识耍?刚说个笑话,倒恼咧?
  这是元代口语里的词,那时就是不懂得开玩笑的意思。元·无名氏杂剧《延安府》:“廉使不识耍,不肯遵王法。勾也勾不去,倒吃了他一顿打。”

  拜石
  是陕北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礼貌称呼。“拜石”的意思,就像别处非亲兄弟的“哥们儿”,可用于指拜把子弟兄、哥们儿、朋友。在路上想问,可以顶“先生”、“同志”。
  “拜石”一词,缘于“米芾拜石”的故事。擅长书画的宋代大书法家米芾,到安徽无为去做官。州府院内有一立石,状颇奇特,米芾见之大喜,便具衣冠拜之,呼石为兄,世称“米癫拜石”。后有诗赞米芾曰:“唤钱为兄真可怜,唤石作兄无乃贤。望尘雅拜良可笑,米公拜石不同调。”

  瞎(hā)汉
  笨钝、过于老实、没本事的男人。
  早在宋元时期,口语中便使用“瞎汉”这个词,当时是指笨钝得看不明白事物的男人。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一《临济义玄禅师》:“化喝曰:瞎汉,佛法说什么蠢细?”元·石君宝杂剧《曲江池》一:“姐姐,我瞎汉跳渠,则是看前面便了。”


  
  陕北人常说一个“受”,意思大体相当于“受罪”。也可用于劳动强度大、情感受折磨、艰苦、困苦、非常困窘、非常不习惯等等很多地方。收麦子可受了;汽车不停,没个地方尿,可受结实了。
  陕北的“受”也有“遭受”的意思。民歌:单为哥哥受苦情。
  这个大体相当于 “受罪”的“受”,元人口语中已有,当时使用很多。关汉卿《单刀会》二:“大夫你与我跪着膝连忙地劝酒,饮则饮吃则吃受则受。”
  “受”的“遭受”义,元人也用。如关汉卿的 《大德歌·冬》:“郑元和,受寂寞,道是你无钱怎奈何?”

  受苦
  “受苦”一词,在陕北话里,意思不是遭受痛苦,而是专指“从事(进行)农业劳动、干农活儿”。人都上山受苦去了,咋你还在家生着?
  “受苦”一词,从古代口语文献中看,唐代就已经有了“干农活儿”的意思。到元代口语中,“受苦”一词的“干农活儿”的意思就更明显了。元·郑德辉杂剧《智勇定齐》四:“孩儿也,你怎生别是个模样了?难道你不是个受苦的?”

  起身
  陕北的“起身”,就是普通话里的“动身”。有时作“出发”理解更合适。“起身”还具有开始的意思。开始走,陕北说“走起身”。开始干,陕北说“干起身”。开始骂,陕北说“骂起身”。
  元曲中的“起身”,跟今天陕北的“起身”一样。李行道《灰阑记》三:“起身时节,每人与了五两银子……”

  光景
  是指“生活、生计、日子”,跟现代汉语普通话“光景”的词义不一样。咋死心塌地过光景。
  这个词还作为后缀,出现在表时间的词语后面,基本无义,或解释为“时间”亦可。才一天光景,芽就长那么长了。
  陕北“光景”一词的“生活、生计、日子”的词义,源自古代“光景”一词的“时光、光阴”意。元·张可久散曲《一枝花·春景》:“流水泛江湖暖浪,轻云锁山市晴岚,恐无多光景疾相探。”
  把“光景”用作表时间的词语的后缀,元代口语已有。元杂剧无名氏 《鸳鸯被》:“自从李府尹借了我十个银子,可早一年光景也。”马致远 《青衫泪》:“自从与白侍郎相伴,朝来暮去,又早半年光景。”

  周正
  端正严密,准确合适,端庄漂亮,整齐完美,陕北可以用一个“周正”描述,也说“周周正正”。这木匠门窗做得可周正了;这女子人样儿可周正了;看你今儿穿得周周正正的,作甚去?
  元代,周正有“端庄准确”的意思。元·王和卿散曲《一枝花·为打球子作》:“安员王将袖梢先卷,觑上下,观高低,望远近,料得周正无偏。”
  后来,“周正”出现了“端庄大方”的意思。《红楼梦》八十四回:“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周正的,就好。”

  
  “熬”就是“累”。疲劳、劳累,陕北说“熬”也说“累”,普通话只说“累”不说“熬”。收麦子可熬咧;走了一天,熬咧,瞌睡咧。
  把“累”说成“熬”,大概是从元代开始的,但是含有困倦得不行的意思。元·无名氏散曲 《红绣鞋》:“不甫能寻得个题目,点银灯推看文书,被肉铁索夫人紧缠住。又使得她煎茶去,又使得她做衣服。倒熬得我先睡去。”明代还是这个用法。
  陕北今天说支持不住想睡觉,也说“熬了,我睡去了”,与元、明一脉相承。但是干活累了说“熬”,不知始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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