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记图经:对“娲皇宫”的民族志探索
□鲍江
对中国人类学而言,丰富的地方志文献是一项宝贵的学术资源,该如何使用这项资源?直到今天,人类学界给出的答案并不尽如人意,基本上还处在一种初级阶段,即局限于把地方志当做一种史料来源,鲜见人类学与地方志这两种知识形态在知识本体论层面形成对话、交相辉映的作品。而新修的地方志著述似乎也看不到人类学民族志的影响,延续着就地方说地方的文本风格。
图经与符记
地方志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文本体裁。按谭其骧先生的观点,地方志著作大体起源于汉朝,现在所知道的最早作品产生于东汉。从晋人常璩的《华阳国志·巴志》里可以看到,东汉桓帝时巴郡太守但望的疏文里提到了《巴郡图经》,可见在此以前已有“图经”。图经就是地方志的滥觞。东汉以后,从隋唐到北宋,“图经”大盛,到南宋以后,才改称为“志”。当时朝廷责成地方官编写地方志,每州或郡都要编写,一直流传到现在的,据朱士嘉先生统计,有八千多部。方志著述繁多,前后不绝,体例自然不能划一。
符记这个词对应英文Symbol一词,Symbol是人类学的重要研究领域,一般译为“象征”或“符号”。沿着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语言学拓展思路,经以英国学者道格拉斯、美国学者特纳等为代表的许多人类学家的努力,沉淀为“符记论”(Symbolism)的人类学理论流派。基于此丰厚的学术积淀,笔者曾在《象征的来历:叶青村纳西族东巴教仪式研究》一书中,依托民族志经验材料,对符记理论作了新的阐发:符记呈现为特定的物质形式,但它的价值却在别处,不在物自身。所谓符记,即指承载特定意义的物质形式。譬如,一摞印有墨迹的纸张,它自身不成为符记,而一进入各种价值系统,它就可能变成“著作”、“商品”、“礼物”、“收藏”、“纪念物”、“摆设”、“神圣物”、“法律材料”、“机构文件”、“可循环利用的废品”等等,转化为承载特定意义的物质形式,即符记。在这样的学术视野下,就民族志与地方志即可引申出具备逻辑连贯性的理解维度,即它们分别为基于“民族”与“地方”这两个符记的文本体裁。同时,一种新型的文本体裁——符记图经就此延展开,即一种旨在探求围绕特定符记的诸价值系统的文本体裁。
符记“娲皇宫”
本文所获田野资料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国情调查项目“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和“河北省涉县娲皇宫信仰调查”,笔者于2008—2009年访问娲皇宫三次,田野调查时间总计为8个星期。
娲皇宫坐落在河北省涉县近郊。撇开“娲皇宫”这个名号的价值隐喻,娲皇宫只是一个建筑群落。但作为承载意义的符记,它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五个维度,即地方性信仰系统、佛教、道教、神话系统以及现代性知识系统。
首先,这个建筑群与当地信仰系统里的超越存在——“奶奶”密切相关。“奶奶”是参与娲皇宫庙会的香客对其信仰对象的普遍称谓,他们将娲皇宫所在的山称为“奶奶顶”;每年春季,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庙会,四方信徒从各地赶来,“朝顶”拜会奶奶。对于香客而言,朝奶奶顶、拜奶奶是他们参与庙会的主要内容。按香客的说法,“娲皇宫奶奶可灵了”。奶奶作为一种超越性的存在,具有影响个人生活境遇的力量,是解决不确定性的力量源泉。在实践的层面,“许愿—还愿—许愿”构成香客与奶奶之间的循环。
其次,这个建筑群落与佛教、道教有关联,佛与道是这个空间里最为彰显的宗教符记。奶奶顶崖壁以及琢壁而建的两个石窟内墙体上刻有规模宏大的佛经。据张总先生的研究,字数达13.7万。书法有三种字体,在隶楷间变化,均很有功力。经文内容为《思益梵天所问经》、《十地经》、《佛遗教经》、《盂兰盆经》、《解深密经》和《观音经》。据当地学者马乃廷先生考证,此文化遗迹的制作年代为北魏时期,下限为公元497年。石窟里面及入口两侧有石刻造像数尊。这些石像头部,人为损毁痕迹明显。从形体姿势和服饰判断,造像之初它们当出自佛教意趣。今天,这两个石窟外的崖壁上各挂有一面金属质地的示意牌,名曰:蚕姑洞、眼光洞。洞窟符记的意义诠释已发生从佛教到道教的转换。
再次,从这个建筑群落里众多的牌匾、碑铭所著录的文本看,它与中国古代神话系统里的“女娲”密切相关,大约有“女娲之住所”的意味。从娲皇宫这个名号中的“娲皇”以及香客祭颂辞里频繁出现的“娲皇圣母”来看,这个建筑群落曾经与道教有过联系。根据娲皇宫附近村落里的老人回忆,在民国时期,娲皇宫实际上是由数户居住在那里的道士管理的,年度性的庙会也由他们组织。查考娲皇宫古代碑铭,山腰娲皇阁附近总计有20余面,山脚停骖宫8面、广生宫9面、朝元宫3面、吕仙祠2面。在时间跨度方面,万历三十七年(1609)始,民国二十一年(1932)止。修缮碑文的落款均见“住持道人某某”字样,始自徐真介,止于郭明善、关理安、董诚山。
与古籍文献里的女娲叙述相呼应,刻于不同历史朝代的铭文中女娲的功德一再被书写、歌颂。女娲的功德主要涉及这四大主题:抟土造人、补天立极、规范婚姻、制笙簧。
娲皇宫遭遇现代性
现代性(Modernity)发轫于欧洲,是影响世界近代史进程的知识体系。这个体系有两个关键点,一是物理学领域里的单向度时间观,二是人文社会学科领域里的进化观。进化观之下,落后与进步、原始与文明、传统与现代等等,诸多的对立获得建构,并被附会为高级与低级对立的价值判断。在20世纪,凭借坚船利炮的胁迫,这个知识体系隐喻性地取得了全球性的霸权地位。也就是说,坚船利炮这一工具性的发明被建构为这一知识体系的逻辑必然,于是,器物的优越性被“野性地”思维以证明这一知识体系本身的优越性。中国近代史在“国破家亡”的语境里展开,斯“文”扫地,现代性知识体系全面登陆国人的知识空间,并取得了主导性的地位。在这样的宏观知识格局下,围绕娲皇宫这一建筑群落的社会文化形态被归类为“传统”,在“现代”话语体系中等而下之,娲皇宫一度遭遇被现代性病诟的命运。
作为处于历史进程中的现代性知识体系,反思性的知识活动也或明或暗地共生其中。“文化遗产”、“文化多样性”这两个概念即为现代性在其反思维度上的体现,前者属于单向度时间轴上的回望,后者是对进化观的等级秩序的反动。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娲皇宫被赋予了“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以及“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内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