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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大学领导一代不如一代——专访武大前校长刘道玉

现在的大学领导一代不如一代——专访武大前校长刘道玉

“我们的刘道”——专访武汉大学前校长刘道玉

采访:刘君 摄影:卢恒 2011-02-22


“我不走是对的,如果我走了,武大改革的历史就结束了。不走,故事就远远没有终止。”


刘道玉至今还记得他和池田大作的对话。那是在1987年11月1日,时为创价大学建校17周年的纪念日,创价学会名誉会长池田大作邀请刘道玉参加该校的庆典。晚宴席间,一直在苦思高校改革之路的刘道玉忽然发问:“池田先生,您认为理想的大学应当是什么样的?”

“不仅要有优美的校园,一流的教授,高的教学质量,高水平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还要有先进的教育理念。大学既要作高深的学问,但又不能钻进象牙塔内;既要联系社会实际,但又不能陷入功利主义。大学教育应当是一种探索,教育青年理解人生的意义和目的,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和生活方式。”池田大作回答说。

就各自国家的教育现状展开深入交流之后,两人都深深觉得,大学应该培养创造性的人才,他们还从中国古代的“人师”、“经师”说出发,重新定义大学教授:美好德行和专业知识、能力兼具的表率。他们展望未来,寄希望于青年,对两国的教育前景都信心十足。刘道玉心里,一个教育改革的宏伟蓝图也有了雏形。

后来,刘道玉大展手脚,实施了学分制、转学制等改革策略。1980年代的武汉大学,因他的锐意创新而成为中国高校改革的一面旗帜,武汉也被称为“中国高校改革的深圳”。但在1988年2月10日,雄心万丈的刘道玉刚刚制订好《武汉大学第二个十年教育改革纲要》,就被国家教委的一位官员叫进东湖宾馆谈话。当晚,他被免去了武汉大学校长、党委副书记的职务。许多人感到震惊、不解,一位教授安慰他说:“你被免职是因为你的观念超前了,改革的步伐太大了,致使那些‘九斤老太们’不能容你。”

今天,刘道玉在《一位大学校长的自白》一书中回顾了这段历史,毫不沮丧。尽管被剥夺了职务和种种待遇,刘道玉仍拒绝了来自各地高校的邀请,坚守在武大校内一间简朴的两居室内。他执拗地认为,只要自己还在这里,武汉大学改革的历史就没有结束。

《锦绣》:你如何看武汉目前的高校教育现状?

刘道玉:武汉高校和高等教育,处于国内前三甲的地位,这是人们普遍的看法。中国高等教育的城市排名,八十年代首属西安,现在北京、上海和武汉排在前面。这些城市大学数量多,国家部委所属重点大学比较多,这是从统计意义上来说,不能说明水准,数量和质量不是一个概念。

应该说,武汉市高等教育有一定实力,但这个实力没有很好地发挥出来;它受到两个因素的制约:首先是本地的大环境,八十年代武汉就开始人才外流,“孔雀东南飞”;其次和高校的领导有关,九十年代后,武汉的大学领导更换频繁,且用人失当——我历来是口无遮拦地发表自己的看法,现在大学领导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不是大学校长本人之过,而是组织人事部门的遴选之误,选拔了不合适的人;校长缺乏能力,自然影响教授们的发挥。

《锦绣》:国内其他城市的高等教育是否也存在同样的问题?

刘道玉:对。就拿北大来说,我原来还是很崇敬这所学校的,而且武大和北大有渊源关系。清末民初,一批北大的湖北、湖南籍教授,意识到中国中部需要一所高水准的学校,就南下创办了武昌高师,就是武大的前身。现在的北大令我非常失望。钱理群教授我认识,他也说,现在的北大我不爱。北大的校长们,也就是丁莳孙先生主政时还有所作为,后来就不行了。这不是北大本身的问题,是整个社会转型所造成的。

我一直主张,大学要有职业化的校长,不能兼搞学术、带研究生。这是世界著名大学的共同经验。耶鲁大学校长理查德·雷文,十五年来不教一节课,不带一个研究生,不做一个课题,他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在心无旁骛地治校。用陶行知的话来说,一个学校小则关系到几百人的学业前途,大则关系中华民族兴衰,这样的事业难道不值得一个校长全心全意去追求吗?在陶行知的时代,学校规模很小,现在高校动辄万人,校长兼顾管理和学术,哪来那么多时间?

《锦绣》:除了自身定位问题外,中国大学校长还有没有其他误区?

刘道玉:还拿北大为例,它就该是中国少数的顶尖大学、象牙塔式的大学、精英大学,不能求规模,不能搞实用主义,就得像历史学家范文澜所说的那样,“板凳一坐十年冷”。北大现在出了什么“醉侠”、“最好的坏人”,这些人在我的学校一定会被开除。陈嘉洱是我的好朋友,他当校长时提出主动适应经济建设需要,从边缘走向中心。这就错了,完全错了!

这种想法是被施下了“紧箍咒”,也正是中国大学变成今天这样的最重要的原因:为意识形态治学,计划经济思维。蔡元培当初提出“思想自由”,是很好的理念,现在北大历届校长谁还提这个。闵维方还在《读书》杂志上批判蔡元培,说他的理念在半封建半殖民社会才有意义,多荒唐啊!

《锦绣》:你被免职之后,曾有许多任命,南北高校都发来邀请,为什么你都拒绝了?

刘道玉:首先我特别不愿意在北京—京官难当,天子脚下难走路。走快了说你“妄进”,走慢了说你“保守”,这造就了一批庸官。我当初之所以能在武大进行改革,就是因为离北京远,监督管不着,而不是因为武汉开明。曾有记者问我:既然整个机制僵化,你为什么还能进行改革?我告诉他:圆和圆相交终有空隙,这就是我的“空隙理论”。80年代我就是根据这个理论作了一些事情。

海南大学,华夏大学,西南大学—很多学校要我过去,厦门大学经过党委常委集体讨论,向中央组织部提交报告要我过去。我也不去。因为那些都是教育部的领地。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不走是对的,如果我走了,武大改革的历史就结束了。不走,故事就远远没有终止。

《锦绣》:你80年代在武大进行的改革反响很大,有评价说,当时的武汉就是“中国高校改革的深圳”,但这股星星之火终未形成燎原之势,你觉得原因在哪里?

刘道玉:是中国体制的问题。说到底教育改革是政治改革,教育归属意识形态领域,也是计划体制的最后堡垒;体制不改,教育就改不下去。今年国家发布了关于“十个教育改革试点”的通知,我在想,谁来抓教育部的改革呢?没有人。《人民日报》下属的一家媒体对我有个专访,我建议他们用这个标题:中国高等教育还处在粗放型发展阶段。为什么?第一,求量不求质,牺牲质量追求数量;第二,高校还在延续高、大、全的思路,这是工业文明时代的特征;第三,一味的引进和模仿,大学丧失了原创性。在诺贝尔奖数学、物理、生物、文学等领域中,中国一项大奖都没有,这当然不是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的问题。

《锦绣》:有人评价你的改革想法超前,这些“超前”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

刘道玉:我一生都在超前,32岁在讲师的位置上当了副教务长,39岁任武大党委副书记,43岁当上教育部高教司司长,48岁任武大校长,54岁被免职,任职超前,免职也超前。我的思想轨迹跟我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我从私塾、小学读到大学,亲自体会到传统教育的僵化,也深知其害,才立志创办新式教育。

当然也跟我个人性格有关,我历来说直话,从小就是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一个改革者必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主义者对现实的一切司空见惯,认为存在即合理,不想改变,只想使用;理想主义者对现实中不健全、不合理的东西,总想去改。这种理想主义是要付出代价的,理想主义者往往都是悲剧性的人物,我也不例外。

我深受蔡元培先生的影响,当然许多想法也还是从实践和交流当中来。坚持有信必回,有错必纠。即使有小学生写信给我,我也认真回信。比如,我是如何萌发创立转学制度的想法呢?这要得益于我和大学生之间的沟通,我们之间没有代沟,他们不仅把我看作一校之长,而且把我当作他们的朋友。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从来不称呼我的衔职,而昵称“刘道”,甚至是“我们的刘道”。除了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以外,还常常收到他们写给我的信件,其中有批评、有建议,也有他们的烦恼与要求。

《锦绣》:你推崇哪些高校和大学校长?他们给了你哪些启发?

刘道玉:都柏林天主教大学的纽曼,哈佛大学校长艾略特,以色列希伯来大学校长魏兹曼,明治维新时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校长福泽谕吉,还有德国教育改革家、洪堡大学创办人洪堡,是我最崇敬的五位校长,而这些大学也是人类历史上的精华,可以说,没有这5位风骨凛然的校长,人类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锦绣》:你曾说自己的一生是“悲喜交加的一生”,“喜”和“悲”都体现在哪里?

刘道玉:“悲”就多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差点被打死。五十多岁被免职,第二个十年改革计划中途夭折,壮志未酬。我不是留恋职位,“悲”的是事业戛然而止。后来,我的校长待遇被剥夺,现在也就是拿退休金。他们还想剥夺我的教授资格,但是失败了—这是学术委员会评定的,没有经过重新评定,谁也没资格剥夺。这些人说,要把刘道玉扫地出门,赶出武汉高等教育战线,至今武汉大学还在去“刘道玉化”,但我就是不走。

现在,很多学生经常到我家来,我跟他们保持对话。我不在乎学校不提供讲坛,学生总是有办法,能帮助我找到最好的会场。他们学会了公关,给管场地的工人送一瓶酒,他们就开门了。我相信,未来的年轻人会有智慧的。有人问我对中国教育是否悲观,我说既悲观也不悲观,未来会有人创办中国的新式教育,下一代一定会好一点。

《锦绣》:这么说,你觉得年轻一代是可以沟通的,其中有没有人给你留下特别的印象?

刘道玉:2008年我在武汉大学宣布举行最后一次报告。报告结束后,有个武大新闻系的女孩子提问让我印象深刻。她问到:刘校长,1957年“反右派”把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骨打断了,你觉得是否可以修复?我回答说可以修复,今天文明如此发达,一定能找到手术的方法修复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骨。

第二年我在武大校园里碰到了这个提问的女孩子,就问她:你当时为什么问这么敏感和坚决的问题?她告诉我,她爷爷就是“右派”。毕业之后,她收到了英国伦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请求暂缓一年,因为要帮刘绪贻教授整理口述自传。经过一年时间,她完成了这个工作,2010年8月才去了英国。这个姑娘叫赵晓月。

《锦绣》:刘绪贻先生曾是武汉思想界的领袖人物之一,你如何看他的主要观点?

刘道玉:刘绪贻今年已经97岁,写文章还是很尖锐,他在退休之后甚至都没有地方住。他反对国学,在芝加哥大学的毕业论文就论述儒学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工具。中国历朝历代,改革派都反孔,保皇派都尊孔。胡适反孔,毛泽东也反孔。我们现在很多人还不明白,儒学是多么荒唐。当然,孔子教育思想有很多可取的地方,但政治上就一无是处。我很尊敬孔子,家里还挂着一张他的画像,但绝不会捧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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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改革者必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主义者对现实的一切司空见惯,认为存在即合理,不想改变,只想使用;理想主义者对现实中不健全、不合理的东西,总想去改。这种理想主义是要付出代价的,理想主义者往往都是悲剧性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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