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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荣]论哈尼族神话的优美

身为哀牢山人民,这个必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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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梯田史
                              郑茜

    哀牢山显然不是一座名山,但它绝对是一座特别的山。

    大致说来,中国的名山大都座落在中原文化的视界内,有历代史志的若干章节为之立传;且文人墨客每每都把满腔才气满腹心事揣到山上去吟咏发泄——名山的功德也就这样巩固且不可动摇了起来。

    山也是各有命运的,如同人一般。那些远山们——那些遥遥站在天边极地、让中原文化一眼难以尽收眼底的远山,既便有昆仑之巍天山之壮,但终于缺乏一番玲珑剔透,缺乏那种为文人所把玩的气质以及一股绰约精美的气韵,便终于散落到了文明史的精致章节之外,只能在千年史志发黄的纸页上,刮起一股萧萧簌簌的野风了。

    哀牢山无疑是这样一座山。

    仅凭那两个不太可心的字——哀牢,千年荒蔬、万古寂寥、萧萧寒气、峨峨坚壁,就直扑眼底。

    用别的两个什么字眼不好吗——温柔些的,含蓄些的,蕴藉些的……

传说,“哀牢”这个名字,是古代一个夷民族的首领;几年前,又有专家考证出,“哀牢”是古彝语,“大龙”的意思——总而言之,它出自一个不以汉语为母语的民族。只是当汉语的操持者用这样两个字来对应它时,这些民族并没有表达异议。

    怎能有异议呢?那时,那些民族正奔突在野风苍凉的山间。带着岭南滨海文化气息的东南百越民族,与散发着游牧气息的西北氐羌民族,在这里匆匆相遇,交融碰撞。前者那时已称得上是农业民族,掌握着先进的生产力,怀揣谷种,身负犁锄,懂得如何用沸水浇开顽石开辟田地的绝技。后者则简单然而强劲得多,他们身后往往跟着牛羊,漫长的南下之旅,让他们身上裹满风霜,仅一个眼神,就显出了他们的不同:他们象鹰一样地打量眼前新鲜而陌生的大地。显然,这里的疆土不同于北方母土的简约和粗犷,它们要深邃得多,湿漉漉的云雾背后藏满曲折……

    这些氐羌人的到来确不同寻常。长期以来霸悍在西北高原的强大的氐羌集团,在经历了若干世纪的巅簸、支离之后,此刻正在作最后的分解。一群群子孙如风一般地向南掠来。在飘离的南风中,氐羌最后淡化成一个缥渺的历史之影。但它始终是一个巨影。这一点,从它后来的每一个嫡系民族身上可以看到。然而此刻,哀牢山以及远远近近的山梁,正在接纳着氏羌向南流来的血液。

    此刻——此刻应当是公元三、四世纪了吧。至少,时间应该指到了隋唐之际。又一群氏羌的后裔逶迤而来。但他们的身后早已没有了羊群。羊群丢失在风尘仆仆的路上。传说与羊群一道丢失的,还有他们古老的文字。当祖先从那个如梦如幻的“虎尼虎那”出发时,几个世纪的光阴已悄悄移走了……出发时他们还被史书影影绰绰地称作“和夷”呢,到行走结束时,他们已被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称作“和泥”了。这个称谓当然更接近他们后来的族称——哈尼。然而他们的踪迹只在这一头一尾可以寻见,中间的数世纪光阴,在史籍里几乎无迹可求。当然,他们的行迹太过遥远也太过缥渺,中原文化的强光怎么追踪得了他们?但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历史的遗憾——在公元前后至少二三个世纪里,这样大规模的迁徙壮景,一趟趟一次次一遍遍地在氐羌民族与百越民族中间发生,他们掀起惊天的巨尘,波澜壮阔地翻腾在大西南边地。

    如此绝好的素材只好留给那些民族的史诗了。史诗是容纳这种悲壮素材的最好形式。于是,在汉文史籍缄口沉默的地方,边域的歌喉,孤自张开了。

    《哈尼阿培聪坡坡》(哈尼族祖先的迁徙史)总计五千余行——这样的规模在西南民族的史诗中,并不多见。史诗一开口,所唱的年代就远得惊人,径直到了对于螺蛳、蜗牛、蜂子一类小动物演化成人的追忆。可见祖先是以何等苍凉、悠远的心境来追述大迁徙的——迁徙似乎与民族史同源。一个民族一但生成,它便辗转在路上。这是五千行长诗留给人的印象。之后,它叙述哈尼祖先在遥远北方的虎尼虎那(红黑石头交错的高山)放牧的宁静岁月;忽而,呤唱就辗转在从虎尼虎那到嘎鲁嘎则、惹罗普楚以及诺马阿美、色厄作娘的南迁之路上了。迁徙似乎没有尽头,而每一次出发都是一次苦涩的挣扎——“不搬,硬是不搬。/哈尼要守住自已的家园。/不走,硬是不走/哈尼要护住祖先的坟场!”……起初无论如何是坚硬的,然而历史终究要被融化在婉转如泣的长调中——“哈尼人啊,怎能丢下座座大山/那里有先祖的尸骨埋藏/怎能丢下棵棵神树/哈尼人在那里乞求过吉祥/怎能丢下滚滚的诺子河啊,那滴滴河水是哈尼的血浆!”

    这些用我们不懂的语言呤吟唱的史诗,有着令我们难以想象的崇高与细腻。它远非一种苦闷心境的直接发泄,而是将全民族压抑的精神烹煮了无数个世纪以后酿造出来的高浓度美酒。看,哈尼人最终是怎样选择的。

   “走吧,亲亲的女人/草结烧掉,来年还会转青/房子倒掉,石脚还会在地上……”

氐羌的南移,终究是一个让人感到疑惑的问题。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将这群挥戈逐鹿的牧羊人从西北高原的大漠苍野里如风一样吹落了下来,从此南驱,让他们一路吞食撤退的苦果,再也找不到北归的路?

    但氐羌的南徙,如今看来颇有硕果累累的气象。就象一棵大树,早已模糊了轮廓的氐羌现在是湮进深深泥土之中的一脉大根,它盘根错节莽莽虬伏,蕴藉了充分的营养;它伸进苍天之下迎风招展的枝头上,则挂着藏、彝、纳西、拉祜……这些强壮的子孙们。

    比起藏、彝、纳西这些民族,氐羌的嫡系中,哈尼的名气要小得多。但是,共同的南下之程。把迁徙如此精美恢弘地酿成史诗传世的,唯有哈尼族。



    哀牢山终未易名,把一股冷而坚的气息带进了地理学与民族学。相对于它所创造的奇迹而言,它的确算是遭了冷落。但它终未理睬一种共同的审美准则。就这一点而言,它确是属于山野民族的,表露着一丝儿傲气与独立——它不受来自中原的目光的左右;也不在那种精致细腻的文化面前轻易摇曳自已的立场。

    哀牢山的奇迹,尤其适合在初春时去造访——

    那是一幅幅莽苍、磅礴、奔腾的画面。整座山整座山的梯田,从山脚最低处直向最高处搏击、波卷、涌荡了上来。那数不清的层层叠叠、重重迭迭,满山荡漾,流光逸彩,每一层都是一道细碎精致的涟漪;每一迭都是一片清净如鳞的波纹。当天光飘荡在层层水波之上,金色的碎片缀满山体……

    梯田的形象在哀牢山隆重如古战场。远远地看,一层层梯田总在不停息地漫向四野,朝着天际跋涉。它莽然、肃穆,巨大无匹占据天地,却又默默不语,无声无息,透出一股宁静安祥——这实在是一个奇迹: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这些曾经莽荒、榛棘遍地的土地化解得这样静美?

    很少有民族把生存的战场铺展得这样浩大这样苍茫的。

    没有什么比自然环境更能融去一个民族的原有气质了——追溯公元三、四世纪时,我们碰到了这样的命题。那时哈尼族刚刚涉过红河,在河的南岸小憩。他们初遇了哀牢山。这座山当时散发着一种什么气息,令这个经久不息的流浪部落终于停止了奔走?史诗没有留下诠释。而史诗在举族南渡的章节里,停止了它最后的音符。

此刻,发生在红河南岸的最重大事件是:哀牢山改变了一个牧羊人的群体,把他们彻彻  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播种和收获的民族。

    大迁徙有了一个文化意义上的结果。

    但面对哀牢山的哈尼族,一开始的选择就让我们惊异——他们放弃了平旷肥沃的河谷地带,径直爬上了半山腰,在荒寂的群山间下了寨脚。

    祖先的用意为何?他们放弃河谷必定大有深意——后来的历史表明,占据河谷的民族,显然拥有相对来说更加优越的自然条件与更为富庶的生活。但哈尼人迄今不肯深究底里,他们只用一个最简单的理由搪塞,说祖先不喜欢住在河谷,是因为那里太热!

子孙而且从来没有责怪祖先的意思。于是现在,沿着江岸攀越,在不同的等高线上,可以依次看到这样的分布:河谷——傣族;海拔600米以上,壮族;海拔1000米以上,彝族;海拔1400米以上,哈尼族;海拔1800米以上,苗族、瑶族。

    哀牢山把自已的山腰和盘托给了哈尼人。然而奇迹的开始部分,却再次被史家遗漏了。并且这一次,就连民族史诗也没有成功地捕捉到那最初最富有价值的章节——哈尼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垦梯田的?最初的情形如何?哪里是哈尼人的第一块母田?

就象一部庞大的交响乐,人们渴望听到那最初的一声旋律。

    然而没有——翻遍史书也难找到;听遍古歌也难寻到。

    倒是有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这样讲到:相传,在很早以前,有一种名叫“中得乌哈”(大野鹅)的巨鸟,来到红河南岸的箐沟边寻食,它的大嘴留下一条印子,于是,人们就顺着中得乌哈的嘴印子开山开沟种田种地。

    这是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它仿佛隐隐约约地在暗示那最初的开始——诱引哈尼人最初灵机闪现的开始。倘如真有此事,那么哈尼人就不仅应是一个智慧的民族,而且是一个充满诗意与幻想的民族。想想看,在那没有被标明年代的岁月里,一只飘忽无迹的大鸟飞来,在大山箐边留了一道痕迹,雪泥鸿爪,仅此一道,便给了哈尼人一个漫无边际的想象——建造那么大的工程,的确需要想象力!哈尼人得了一次奇妙的点拨,一次神秘的启迪,那是上苍的冥冥相助吗?总之,哈尼人开始了最初的一锄。他们动手了。

汉文史书上的记载已经迟至明代了,而且只有点墨之稀,说红河县的哈尼族头人吴蚌颇和元阳县的哈尼头人龙嘴,因为率众开田,成就卓著,于洪武年间,被封为当地的第一任土司官。之后,哀牢山的梯田开凿,就很少惊动中央以及地方的史官们了。

    然而奇怪的是,哈尼族民间对于梯田开凿的记忆也并不十分丰富,古歌民谣以及民间故事似乎对此都不甚热衷。比起哈尼人热烈吟唱的那些人间万象来,他们的梯田只是轰轰烈烈造出来就抛在一边,摆放在天地间的一道寂寞的风景。

    就连哈尼族出身的学者史军超——这可是一个对哈尼族文化作过深入研究的人!——他说:“我始终不明白,科学技术并不先进的哈尼人,究竟凭着什`但这只能让人更加地怀想那不易察觉地流贯在梯田之上的一股早已远去了的苍茫力量——曾经,那是一种怎样遮天蔽日、挥汗沃地的生命力量!它改变了哀牢山的整个半山腰,让牧羊人的后代以惊世之作跻身于优秀农业民族的行列。

    经山不绝的哈尼梯田连绵蜿蜒,大则数亩之广,小则桌面之狭,错落有致,如道道天梯直挂云天,让每一个驻足者摄伏惊叹。它的隆重与寂寞间的反差是显而易见。模糊可寻的是,它似乎有过一次被作为奇迹欣赏的历史。但仅此一次。

    那已是明代。著名的农学家徐光启深入西南山间考察,西南特有的梯田让他大大地吃了一惊。他应当是特别地激动,因为他马上意识到他所受到的冲击,不仅是感观的,而且是观念的——这是一种新的田制!它应当被列为中国七大田制之一。

徐光启后来将梯田写进《农政全书》中,而且出人意料地,他在文末,动情地加了一段赞美的诗句。

    然而,哀牢山的哈尼梯田,再也没有留下过更多生动的故事了。对于这样的一个奇观,我们当然希望听到许多有名有姓、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但是很少有。民间或许是有的,但这种故事却很少进入诸如民歌、谣曲之类的民间经典中。以至于想要寻找的人,看到的总是一段空白、一个遗憾。这是一种让人一想到就失魂落魄的那种遗憾——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复原哀牢山间那悲壮弥天的开田之景了。它将永远地沉落进岁月的巨尘之下了。

    是一种莽然浩壮、整体集结的劳作方式,模糊了个体人的记忆?是经年不息、绵延不绝、过于漫长的肉搏方式,迟钝了民族整体的记忆?

或者,答案还有一个:是一个意欲并崇尚超越的民族,对于物质文化的漠视?——因为在它所有的古歌中,这民族都在绵绵不息地深情地吟唱他们的精神。这精神藏在肉体的拼争与五谷杂粮之上。

    这是哀牢山梯田所展示的一种残酷:没有人知道开垦者的名字。这也是所有人间大作品的残酷:它以整体的浩大掩埋了细节。如同长城,没有人知道筑造者的名字——肉体轻而易举地湮灭了。而灰飞烟灭的肉体之上,横陈着人类文明的奇迹。

以世纪为单元在土地上进行的征伐,倘若不是因为它汇集起了对于我们视觉冲击的力量,或许我们至今也不肯低心折首。想想这山间,还有多少奇迹,仅仅因为没有震撼我们的眼睛,便被我们笔下的文明史轻而易举删节掉了?



    铜炮声响起来的时候,哈尼人便知道又有一个灵魂即将飘逝村庄。白色的土布从老屋里扯了出来,一大块灰淡的光随即扬起。斑驳的灰白光影中,博识的贝玛裹着山里的雾汽轻轻走来。

……新逝的幽魂正飘然起落于庭院,等待一条神秘道路的指引,然后远去,回归祖地——村寨里的男女老少都那么想。

    贝玛于是掀开嘴唇。贝玛——我们可以通过祖先的训诫认识他。古歌里,祖先曾经道:哈尼人的生活离不开三种人,头人、贝玛、工匠。这三种人中,最神秘的是贝玛,他们是哈尼人与神之间的通话者。倘若没有他的参与,一切庄严的仪式,都没有办法让神聆听哈尼人的声音。——此刻,贝玛掀开嘴唇,嚅嗫的唇间淌出逝者祖先世世代代以来首尾相连的名字,象一道不息潺涓的溪流——

   “奥玛—玛窝—窝觉—觉涅—涅直—直乌—乌突—突玛—玛约……”

魂将归去!沿着这列首尾相连的漫长名录所指示的神秘飘扬的道路,所有的哈尼人最将都将归去,回到祖先们自古以来栖集的灵地。

    哈尼族父子连名制家谱,如今已经连缀了近百代。这列长长名录的头,竟开在天神奥玛那里。奥玛是一切天神与人神的始祖。她是一个母神,她生下的神王玛窝是造天造地的最初发起者。之后的神,各以自已的方式为哈尼人谋福。直到合然搓——到他这里时,神的家谱已经传到二十一代了。他生了初末与。这一次诞生是一个划时代的标志,神的家谱在这时终结了,而人的家谱终于开启了。在人神家谱的第二十二代时,人之祖出现了!然而人祖初末与的名字,分明与最后的天神之名首尾相连。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它成为人界血缘与神界血缘不可分割的神圣徽记。

    大西南拥有父子连名制的民族不止哈尼族。但唯有哈尼族的家谱与神的家谱直接相连。而哈尼族人世世代代对这个家谱抱持着信念,相信当生命结束之后,他们都将经过各自的祖先指引,回到人祖初末与与天神奥玛那里。

    这种神奇的观念不可战胜地延续到了今天,使哈尼族的父子连名制至今仍活在哈尼民间。虽然本世纪以来,挑战是多方面的,而且汉语系家谱与父子连名制家谱的对抗事实上已持续了一、两个世纪,但是,汉语系家谱却永远缺乏与生死、回归、神界相连的意味。那走向终极的通道,终究是由父子连名制家谱提供的。

想想看呵,自已的名字将在生命消失以后,经由贝玛的呤唱,传扬进无穷的时光之后,在一代代哈尼人归向人祖与神界的路途中,充当为子孙们指路的标志,甚至,充当一座休憩的驿站!

    这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人的生命因此获取了一种不朽的意义——生是如此崇高的一件事,死亦同样让人骄傲与乐观。这是哈尼人对于生死的看法。而许多的事情都在表白着这种浪漫与乐观。譬如莫搓搓。

    莫搓搓绝对是令人惊奇的——倘若不被莫搓搓之上过份密集的鼓点与过于喧闹的歌舞声刺激得麻木,莫搓搓的内核的确发人深省,让人震惊。

    准确地说,莫搓搓是哈尼族的葬礼。但这应当是世界上最特别的葬礼。欢歌笑语笼罩了它,年轻人特别地被允许狂欢——平常,哈尼习俗严禁青年男女在公开场合演唱情歌,尤其当本家族的异性在场时,更是严加禁绝。但此时,各种禁忌都被推翻了,他们公开地谈情说爱,酝酿结合,仿佛有一种古远时便已密酿好的信息在鼓励他们纵容他们此刻这样做。全家族乃至全寨都沉浸在热烈中,大家身着新衣前来做客。据说,在红河县架车地区,丧家的妇女甚至要著节日盛装,穿戴必须盖过客人们。鼓声响起来,歌声此起彼伏,人们陷入狂放的欢乐中,通宵达旦,不能自拔。

    死亡的阴影被篝火照彻,对死亡的恐惧逃匿得无影无踪。一个人的死亡,变成了全族人对生的狂歌。

    青年男女的欢爱成为莫搓搓上最醒目的细节。它显然是一个暗示,暗示死亡所唤起的渴望——对于新生命的孕育、降临的渴望。生命的逝只能由生命的新生来补足。而一个人对于全民族最后所尽的一项义务是:用他的死亡,来提醒全族人繁衍、增殖、更加强大地生存下去的愿望。

    每当哈尼族学者论及莫搓搓时,总是显得无比激动——在一个生命消逝的悲凉气氛中,处处体现出繁衍新的生命、不断延续种族的愿望。这无疑是一种让人深深陶醉的生死观。



    但哀牢山终究算不得一座名山,既便有上述那样多的独特。究竟,它是一座与生存相连的山,而大凡名山,多半是以精神意义驰名的山。梯田吧,梯田只不过偶然地具备了视觉的审美性,但它毕竟与生存联系得过于紧密了,以至于就是零碎卑琐的生存景象的一部分——总而言之,它少了那么一点儿超越,少了那么一点儿抽象。

就是因此哈尼人才把梯田从他们的古歌中割舍出去了么?就是因此哈尼人才从来不在他们的经典中张扬他们的奇迹么?

    哈尼人的取舍法则居然与文明史不谋而合?

    没有人思想这件事。哈尼梯田因此也就远远地归避着,藏在深山,不等待欣赏。

而精神始终袅绕在梯田之上——那是山地民族的哈尼在史诗中吟唱的在莫搓搓上体现出的,它比梯田奇观更值得夸扬。你听过他们唱山间的苦难吗?没有。你听过他们叹息贫穷吗?没有。他们白天用新鲜的汗水浸泡山坡,夜里则吟咏古歌,让每一个故事都变得意味深长,隽永悠悠。

    你能想象一个山间民族如此地崇尚精神超越吗?

    六月到了。最盛大的节日“苦扎扎”到了。这是稻谷将熟时宴请天神的狂欢节。虽然节日的高潮是摆街心酒——每家每户抬一桌酒席到街上,家家户户数百桌浩浩荡荡排成长龙,成千上万的人沿街开怀畅饮。但既便此刻,精神传统依旧是其内核。传说古时,哈尼人开田的大火烧毁了很多动物的家,还伤害了蚯蚓、蚂蚁等小动物,它们便一齐告到天神那里。天神判了哈尼人的罪,罚他们每年杀一个人以报偿动物们。但女神阿匹梅烟暗自怜惜辛劳一年的哈尼人,想出一条妙计。她让哈尼人支起一座秋千,在稻谷飘香的季节打上天空,这时她唤来动物们,对它们说:“瞧啊,可恶的哈尼人受到惩罚了,他们被吊在空中,看他们痛得直叫啊!”动物们欢喜跳跃,终于免去了杀人报偿的惩罚,只要求每年把哈尼人吊到半空中受刑一次。

    哈尼人在苦扎扎节上摆平了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并在高高飘荡的秋千上,暗自体尝神所赐予的恩佑。他们与神始终息息相通。

    每一件事都在精神的高度取得进入民族精粹的通行证。

    然而生与死总是那样短暂。连同精神,虽然坚韧,也终将与肉体一样归于苍穹,归于宇宙大荒。

    待易脆的肉体与易逝的精神一同沉入漠漠大野一同面对最后的静谧,生与死之间,什么永存?

    生命的意义一次次承受过死亡的蒸发。待一代代人行走过唱过跳过思考过,哈尼人的生与死之间,赫然横陈着莽大的梯田。在所有对生的精神追求之外,他们赫然为天地间摆放了那么一座镶嵌了奇迹的大山。

    这是生过与死过的唯一证据。

    物质谓何?精神谓何?超越谓何?

    这时候,梯田站在史籍以及史诗写不到唱不到的地方,静静仰对日月。它吸纳过无数哈尼人的血汗,当然,也吸纳了他们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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