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一个焦虑的时代 (九)
东方早报 2009-7-5 2:43:25
林 达
非常有意思的是,“红色冲击”的时间非常长,而美国所谓“第一次惧红”时期却非常短。
遣送俄国革命者回故乡
煽动了一大批意大利裔炸弹手的加利阿尼,在1919年6月大爆炸的三个星期后就被送出去了。被遣送的基本上都是无政府主义极端分子,所以,1918年移民法干脆被叫成了“无政府主义者排斥法”。除了意大利移民,还有其他族裔,例如革命故乡来的俄国移民,其中最著名的有亚历山大·伯克曼(Alexander Berkman)和他的女友爱玛·高德曼(Emma Goldman)。
前面讲到,卡内基工厂劳资冲突悲剧的结束,是一名外地“从天而降”的无政府主义者突然刺杀工厂主管福立克,造成重伤。这名杀手就是亚历山大·伯克曼。他因此被判了十四年徒刑。1921年,他出版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囚徒文集》(Prison Memoirs of an Anarchist)。
出狱之后,伯克曼办了杂志,还参与在纽约办了叫做“范利中心”(Ferrer Center)的学校,范利是个西班牙革命者。作家杰克·伦敦还去这个学校作过演讲。不久,洛克菲勒家族拥有的矿产公司下属科罗拉多州矿因安全措施差等等原因,又引发全美矿工联合工会(UMWA)号召的大罢工。结果比卡内基冲突事件更为血腥,演成真正的“阶级战争”。
煤矿的罢工对抗本身延续一年多,罢工工人与被工会认为是“工贼”的替工工人发生冲突,造成死亡。也发生替工被谋杀找不出凶手的。资方和卡内基的厂家一样雇用私人保安公司围堵工人营地,这家保安公司比平克顿公司凶多了。最后导致枪战。比卡内基事件更糟糕的是,在枪战中保安公司放火烧了工人营帐,不仅有枪战死伤,还有十几名作为工人家属的妇女和小孩因此窒息死亡。事后工人又拉出一支游击队,袭击州国民兵以及公司保安队,最终无法收场,以联邦军队逮捕双方人员平定。
可想而知,对伯克曼等人这是多大的刺激。1914年夏天,伯克曼在学校的三个合伙人制造了炸弹,准备进入小洛克菲勒在纽约的公寓引爆,可是混不进去。他们回到一个同伴在莱克辛顿大道租的住所,在制作新炸弹时却意外引爆,三个炸弹手全部死亡,还炸死另外一名无辜女人,炸塌了几层楼,多人受伤。伯克曼被参与者指认是策划合谋者,他自己否认知情。最后缺乏证据不了了之。1916年伯克曼去了旧金山,第二年旧金山总统节大爆炸,两名炸弹手炸死十人炸伤四十人。伯克曼安排国际宣传,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在彼得格勒的美国大使馆前抗议,最终加州州长赦免了炸弹手的死刑。
1917年伯克曼和他同样出名的女友爱玛·高德曼一起创办“拒服兵役联盟”,也就是公然违反了1917年间谍法,他们被判刑两年。在服刑释放之后,他们和其他俄裔无政府主义者,总共两百四十九人,被一船递解回了革命后的苏联。这次递解专船后来被称为“苏联方舟”。恰在临走前一天,在伯克曼告别宴会上,传来了二十五年前他刺杀未遂的卡内基工厂主管福立克去世的消息,伯克曼说,“福立克是被上帝递解了。”
移民递解也受到挑战
司法部长帕尔默绕开司法程序,以移民递解来解除恐怖袭击危机的做法,也同样面临挑战。
恐怖袭击的特点,都是地下策划的阴谋,扔炸弹都是扔了就走,要抓住本来不容易,在严谨的司法程序、对证据的严格要求下,抓住了也难定罪。司法部长能够做的,就是利用极端分子多为移民的特点,利用行政分支权限之内的移民递解程序,把他们送出国境了事。可是没有料到,事情刚开头就被顶住,原因是劳动部来了个七十一岁的新部长路易斯·波斯特(Louis F. Post)。
美国曾经是个落后的农业国,建国差不多一百年后的1888年,才在内政部设立了劳动局。1913年威尔逊总统才建立劳动部。1920年初,司法部决定递解极端分子不久,波斯特出任劳动部长。他一来就坚决反对按照司法部属下的BOI(联邦调查局前身)提供的名单做移民递解。比较下来,他们的根本分歧在于:是否认同1918年移民法。
按照这个法案,“凡相信或提倡以武力推翻美国政府或推翻各种法律、凡提倡或教育暗杀公共官员的外国人”就应被“拒绝进入美国”,已经进来当然可以递解,无政府主义者是移民法点了名“不得进入”的。而律师出身的波斯特出于自己的职业习惯,认为这个标准太过分,他认为“相信或提倡”是不够的,必须有证据证明是“有犯罪行为”才能够递解。他总共接到司法部给劳动部的两千五百个递解案,根据自己的标准审查,波斯特扣下了其中的绝大部分没有执行。所以,在整个“第一次惧红时期”,被递解的是五百五十六人。他坚持认为,哪怕是外国人,在这里也必须得到公正的听证机会。当时负责BOI的胡佛只有二十四岁,他急于缓解危机,他的观点是外国人并不受美国宪法保护。
劳动部只是一个递解的执行部门。执法官竟然不执法,于是,来自堪萨斯的一个众议员,以不当使用权力为由,也就是渎职罪,要求弹劾劳动部长。国会的规则委员会因此专门举行听证会,调查此事。在听证会上,波斯特成功地为自己作出辩解。以一个个递解案例作辩解,委员会最终决定不对他启动弹劾程序,也就是肯定了劳动部有权对递解作出审核。通过这个弹劾案,作为立法机构的国会实际上承认了“无政府主义者排除法”过于苛严,也实际认可了劳动部在执法中的调整。虽然这个法案本身直到1952年才正式废除。
波斯特以七十九岁在1928年去世,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长寿老人了。他身后给自己的妻子留下一本自传《再长久地活一回》(Living a Long Life Over Again)。
危机面前的争议
就在劳动部和司法部的做法发生冲突的时候,今天在美国著名的民间组织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也开始从民间发起挑战。它原先就是1917年在左翼反战高潮时成立,1920年刚改了名字。开始转向一直持续到今天的行动目标,就是维护公民宪法权利。1920年5月28日,ACLU出版了一份调查报告《美国司法部非法行为报告》,质疑“帕尔默袭击”的合法性。报告脱离了当时左翼组织惯用的激昂夸张的宣传模式,做得非常谨慎,列举了司法部在这一阶段执法过度的案例。报告由一些著名律师和法律教授签署。这种竭力专业中性的立场和做法,使得这个组织从极端左翼中脱胎出来,变得“美国化”,也就是反对派合法抗争、在制度内抗争。有理好好说。
为此,部长帕尔默受到国会规则委员会的听证传讯。在听证会上,帕尔默为司法部强烈辩护,他对议员们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为司法部作任何道歉。我为此自豪。”帕尔默坚持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对的事情”。当然,他也有他的理由。
我读过戴博斯演说,当时的美国革命信仰者对夺取美国政权、改变国家颜色充满信心。戴博斯演说中就有这样的判断:
是的,现在正是我们席卷而进入这个国家和世界权力的大好时机。我们打算毁灭所有奴役的、可耻的资本主义制度以及所谓自由、有人性的制度。世界日日在我们眼前变化。资本主义日薄西山,而社会主义如旭日东升……社会主义是在生长中的理想,一个正在扩展的哲学。它正在覆盖整个地球,要抵御它,就如同要拖住明天的日出一样徒劳。它来了,来了,来自四面八方。你看不到吗?假如没看见,我建议你去看眼科医生,一定是你的眼睛出问题了。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强有力的运动。能为它效劳是何等荣耀!
除却那些炸弹和劳资冲突可能引发的“阶级战争”,还有世界革命的支援,就在1919年到1920年间,共产国际分四次非法送入美国的左翼组织二百七十二万八千卢布,在1922年以前,卢布在国际货币市场上下波动,所以很难精确算出美元价值。可按照历史记录,整个二十年代,共产国际非法运入美国、支援革命的金额,高达当时的几百万美元。对帕尔默来说,假如移民递解要根据证据确凿的犯罪行为,加利阿尼本人就不符合条件,他没有直接参与爆炸,可是他鼓动的影响难以估量。到今天,历史学家们还是普遍认定,在加利阿尼被递解之后,那些受了他鼓动、自认是加利阿尼分子的炸弹手,还继续了十二年的炸弹攻击。帕尔默的逻辑很简单:对一个打算防备暴力革命的政府来说,是端着枪冲向冬宫的人危险,还是列宁危险呢?我也没把美国列宁怎么样,我就是把外国列宁送回家去啊。
红色冲击很久,“惧怕”时间很短
非常有意思的是,“红色冲击”的时间非常长,而美国所谓“第一次惧红”时期却非常短。历史学家一般公认是从1919年6月大爆炸之后的“帕尔默袭击”开始,直至1920年6月结束,大约是一年不到点。也有的算法是把威尔逊总统对一次世界大战反战反兵役者的起诉定罪也算进去,就有将近三年。我认为前一种算法比较靠谱,反战冲突只是“惧红时期”的一个背景。
当时的主要媒体也大多支持帕尔默的看法,例如当时的《华盛顿邮报》就警告说:“在我们的自由面临被摧毁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拘泥细节。”反对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假如我们现在不坚持美国民主法治的严格标准,那么,我们和我们要反对的专制制度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在1920年的五一节之前,帕尔默根据前一年五一节邮包炸弹的经验,警告说,可能在今年的这一天发生革命大暴动,并且要求纽约警察局的全体警察在那天二十四小时当班。结果,那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后来才知道,当天本来左翼组织是有大游行的计划,可是领导者知道警力严阵以待,担心手下人失控造成大的冲突流血,就下令取消了行动。即便如此,可能失控的大游行,也不等同于推翻政府的革命。
因此,帕尔默的“五一预言”被当时的美国左翼、后来的自由派,一直嘲笑到今天,称帕尔默是喊“狼来了”喊得太多的那个小孩。可是只要经历过 “9.11”之后的美国,就知道帕尔默警告还是很正常的事情。在“9.11”之后,美国在一些重大节日几乎都会提高警报级别,因为对手在暗处,你在明处。除了极少数情况下你掌握确切情报,其他时候你只能困难地作出大致判断。而官方和民间的责任是不一样的。只要存在危险的可能,你不敢不发警告。对于民众来说,真是听多了也就只当它是“狼来了”的故事了。
最后,终于有二十个移民的案子被送往联邦第一巡回法院上诉法庭,1920年6月,该法庭的安德森法官(George Weston Anderson)不但宣布全部撤销这些案子,还在法庭上抨击了司法部大规模逮捕和移民递解的做法。他在法庭上宣布,他不认为共产党就马上会在美国推翻政府。历史学家认为,这是美国“第一次惧怕红色”的“官方终结”。
这意思就是说,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情,美国决定还是由原来严格的司法程序来应对。随着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应对反兵役的间谍法已经不起作用,它的延伸部分,即对宣传鼓动推翻政府言论治罪的“煽动暴乱法”,在1920年底被国会撤销,大规模递解移民的行动停止下来。美国回到原来的轨道,扔炸弹的要按照严格的证据要求和司法程序在法庭审理。
当然,这样的坚持是有代价的,红色浪潮甚至恐怖攻击的问题,继续在美国存在了很多年,前面提到的造成三十八人死亡的华尔街大爆炸,就在安德森法官宣判的三个月后。可是,以放宽制度要求为标志的“惧怕”时期,美国人还是坚持给它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