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动物庄园》(之二)
东方早报 2009-5-24 1:25:17
陆谷孙
那日,我去采访。老牛因见我写过它们的对话,状甚友好。
“可惜啊,”又是哞哞两声之后说道,“我们说的好些话,你都漏写了呢。”
“譬如?”
“我们不是说过实验室里正日夜开工研制疫苗吗?那年,你们惯称的那个发达国家不是手脚奇快,一下子发明成功?可注射进去,一百个人当中,风瘫一个,这就叫副作用。再说,一场时疫从夏天首发,到秋天袭来第二波,势头往往更加凶猛。那病毒也狡猾,善于畸变。疫苗研制总不能老在后面跟着吧,没等派上用场,就又淘汰。”
“牛兄,你倒挺会替人着想。想当年,我读大学那功夫,邯郸路上常见牛群被人赶着走过,往屠宰场去。你们走一路,屙一路,五角场一带生产队的农民据说都把你们的粪便当个宝。学校里有位物理学教授觉着好玩,说了句笑话:倘使火星上有生物,拿架望远镜一望,准以为是个‘老牛大游行’的奇景呐。不料后来给打成右派。我说你们哪来那么多的排泄物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打老远从内蒙古直立着挤货车来到大上海,到了大场站偏不给下,一定要开到江湾,再death-march(想不到老牛还懂英文,还会把名词当动词用)回大场去。据说是嫌我们脏,别破坏了市容。憋的时间越长,大小便自然越多。”
“邯郸路一景如今咋就见不到了?”
“人啊,人,你们多精怪呵,说是走过长路的牛掉膘。现在的办法是下了火车,用木板一隔,辟出条‘牛道’,一头头通过,免得大家交头接耳。不知道咱们牛身上有没有肾上腺素,反正走近你们的‘杀牛公司’,大家体内都有条件反射,据说都会分泌一种有害的毒素。这不,如今你们的击颅大锤不到最后一刻不亮出来了。让我们到站以后,先休息一两天,让大家放松,不知死之将至。大限一到,牛体还没反应过来,毒素没来得及分泌,乘你不备,猛地给你的天灵盖来上一锤。”
“牛兄不要难过,你们比猪兄猪弟的待遇总要好些吧?前些年街上还跑着装猪猡的大卡车,那一路哼哼哧哧再加不时的尖嚎,听着可凄惨呢,叫人想起丰子恺老先生的漫画‘妈妈不要走’,虽说当年他画的是羊。”
“猪可聪敏了。这哪儿是哀嚎?它们是在诅咒你们啊。什么难听的话都让它们说尽了。有的是学着你们的样,在唱戏呢:‘咚咚呛,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牛兄啊,做人也不易。就说上次写你们对话的那篇小文吧,差一点就给毙了!”
“怎么会呢?老牛这几天闲来无事,出于对‘改造身体’的好奇,在看一本东洋小说,写的尽是裂舌啊,文身啊,性虐啊,细节一点不落,也不见有人去毙了它。这人怎么以作践自己的身体为乐?莫非这就是‘万物的灵长’?”
本想给老牛讲讲啥是所谓的“纯文学”,还有在西方,“身体穿刺”如何曾是时髦——穿个鼻环特像老牛——现已渐入衰迟等等,因料定都是对它弹琴,遂止。
我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