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市定《中国史》后记
我在本书的开头,曾经事先提出“何谓历史”的课题。对于这个问题的应答,倘若费尽几千万言也仍只是空虚的抽象语词的话,那就不能说是历史家的答案。因为像这类的课题,若不能具体地加以说明,便不符合历史学的宗旨。因此,我现在就是试图把中国史当作这样的事例,以陈述我的看法。对历史学家而言,就连历史概说也同时应该是历史哲学。
当我撰写此书时,对于既有的概说书或与其类似之书,不论是他人或自己所撰,都尽可能地不看。特别是教科书之类,一旦看过一次之后,便会在自己所拟撰写的书本中,产生那个也想写入、这个也想写入的欲望,自然地就变成内容极其繁多,于是著者自己的独自思考便埋没在其里面而难以显现出来了。这是我所了解的自身经验。所以,我尽可能地只凭自己的记忆,选择写入此书中的题材。若有从我的记忆中已经全然忘却的事实的话,我就有自信判断那只是具有被遗忘之价值而已的事实了。
话虽如此,我为了查明自己的记忆无误,仍利用了许多种类的图书。如有必要的话,甚至查阅“二十四史”。当此之际,我有非常沉痛的感触,就是自己曾经阅读而加上标记的部分,几乎已经从我的记忆中全然忘却了。除了我自己以外,谁也不曾取阅过的书本,却出乎意料之外地被涂抹掉了,其中究竟曾经写过些什么,即使仔细去想,也完全想不起来。有句俗话说“笔记之学最怕火灾,记诵之学最怕热病。”幸而,我既未尝遭致火灾,也不曾罹患热病,但是读书的效果却逐次地消灭了;不过,这也正可以重新考虑来看,因为那样才能挽救上述缺失。假如在我的脑海里,把《史记》或《资治通鉴》全部原封不动地塞满的话,那么当我想要稍微思考某种事物之际,必定在刚插入开关的时候就已经发出声响爆裂了。
历史学发展到某一程度时,其后就似乎成为文献学了,清代的考证史学便是如此。仅只是断定而不拟作进一步的描述,这是不能成为历史的,我竭力避免造成那样的事情。因此,一旦遇到文献学之后,便要立即改变方向,通常总是徘徊于历史学和文献学得分界线。话虽如此,我绝不是忽略文献学,只是注意到想要前往召还别人而自己又不致一去不返而已。
历史学并非单纯的史料堆砌,而应该是事实的论理体系;换句话说,乃是以选择来决定的学问。为了完整的体系,我对于构成重要支点的部分,在某种程度内是用自己的眼光,以求查明适合于确切的文献。盖因自己全然一无所知而仰赖他人之眼以认知者,乃是无法成为具有信心之体系的。
我是打算提出范例来给人看的,即概说书乃是能够以如此的态度来撰写的。当我从事撰著时,并不采取斋戒沐浴之后才走向书桌、揣摩哭思之后才着手动笔的态度。我认为一面充满乐趣一面快速撰写,才是至高无上的著述态度。著者如果自身都没有兴趣,读者更无当做有趣内容来阅读的道理。在读者百人之中,纵然只有一人能把学问当做兴趣来阅读,这也许就是学者的最大幸运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