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阳:民间文学的“现代化”思潮
在“五四”歌谣运动与延安民间文学运动奠定的基础上,1950年成立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当时确立的主要任务,旨在搜集各民族的民间文艺,并进行研究和推广。其目的如同《歌谣周刊》发刊词里讲的,一是文艺的,一是学术的。几十年来,研究会创办了《民间文艺集刊》、《民间文学》、《民间文学论坛》。编了民歌、故事、叙事诗丛书,成就是辉煌的。改革开放后,有两个伟大工程,一是花了廿年工夫编辑的“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一是刚开始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
然而,20世纪的这后半个世纪,由于运动频繁,再加上极左思潮的干扰,民间文艺事业,走走停停,磕磕绊绊,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民研会被迫解散,停止活动达十年(1966.6-1979.10)之久,历年来积攒起来的 "留参稿"(指各地搜集者投来的和捐赠的民间文学作品记录稿,装满了半间屋子),全部 送到造纸厂;各地搜集的史诗和创世史诗的资料,悉数丢失。多少珍宝,多少心血,毁于乱世。阻碍了学术前进的步伐,浪费了人的青春年华。
从民间文学的学术建设而言,“17年”,即五六十年代,受极左思想和文艺政策的影响极其严重。1958年的“大跃进”“浮夸风”中,陈伯达提出在社会科学领域要以“厚今薄古”为方针,在这种思潮下,一些吃民间文学这碗饭的人,也起而砸自己的饭碗,他们提出了也要搞“现代化”。这里仅举两种主张。
第一位主张打破民间文学的范围界限。这种主张借1958年的浮夸风,狂热起来。持这种主张的人说:“民研会是铁框框,上海是橡皮框框,我是无框框。”于是提出了一套民间文学“现代化”的方案:(1)坚持民间文学的范围界限是保守思想,忠实记录,净搞“旧”的。民间文学应当“现代化”,应当打破传统,搞新的创作。(2)把民研会改为“工农兵创作委员会”,组织工农兵群众创作新的。理由是,在旧社会“民间文学”与“官方文学”是对称的,现在阶级基本消灭,无“民间”与“官方”的对立了。人民当家做主了,工农兵有了文化,也可执笔创作了,创作新的为现实服务。
这种主张,其实质就是取消民间文学,搞工农兵创作,把民研会改为一个全国性的大群众文化馆,搞群众创作,为政治服务。这是赤裸裸的民间文学的取消派。任何一门科学,都有自己的范围界限,考古学,天文学,地质学,各有自己的研究对象与范围,也各自用自已的特点为社会服务。以新与旧来划分民间文学的作用与价值,不是很幼稚可笑吗?
第二种是“改旧编新”论。这种主张的论点是:(1)旧故事不能为社会服务,必须“改旧编新”,才能为社会服务。(2)不能只讲民间文学是自发产生的,应当把“自发性”改为“自觉性”,积极组织群众自觉的创作。(3)要“创作世界第一流的民间文学”。
规律,不是人主观能改变的,规律只能去认识它,应用它。民间文学是口头文学,它具有口头性、流传性、集体性以及艺术上的刚健清新,一经改新,那么民间文学的特色还存在吗?口头文学的创作,至今仍是自发性的,58年人为地组织民歌创作,违背了规律,出现了浮夸风。我国的三大英雄史诗,才称得上世界第一流的民间文学,组织知识分子或群众去创作“世界第一流的民间文学”,是外行话,是一种主观主义的幻想,是痴人说梦。然而,这种“改旧编新”论,竟然也得到了某些民间文学专家的支持。文革后,《民间文学》复刊时,在编辑部召开的关于“改旧编新”的座谈会上,有的专家还说:“抢救,就是收尸。”真令人惊讶。这说明,这些“改旧编新”派,中了“破四旧、立四新”之“极左思潮”的毒,积重难返了。
极左思潮的根子,在“四人帮”身上。1963年柯庆施提出“大写十三年”、创作“新故事”的口号。姚文元发表了巜创作更多优秀的革命故事>>的文章,说:“旧的故事,就是那些为封建阶级、资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故事,是腐蚀劳动人民心灵,麻痹他们革命觉悟的毒药。这些故事讲的是帝王将相、神仙、鬼怪,才子佳人,少爷小姐,宣传的是反动、迷信、恐怖、色情、荒诞、享乐、听天由命、自私自利等极端腐朽的思想。” 一下子给旧故事扣了十几个帽子。传统的民间故事是教育人、娱乐人的,难道劳动人民就那么“自私”,那么“腐朽”,那么“反动”吗?简直是诬陷。由于柯庆施和姚文元鼓吹新故事,竟然成了“文艺小整风”和文化大革命的重要导因。文革中,江青咒骂民歌“下流”,“尽是情郎妹子”“不能反映现实生活”,说传统文艺是“四旧”。从此,“四人帮”变本加励地消灭“旧”文化,妄想创造无产阶级新文化,他们这一套,完全是从苏联无产阶级文化派(或称拉普派)那里搬来的。请看无产阶级文化派的一位名叫吉利诺夫的诗人写的一首诗:“我们在疯狂的激情的支配下,让别人对我们喊叫:你们是美的刽子手;--为了我们的明天,我们烧掉拉斐尔,我们要毁坏博物馆,我们要踩烂艺术的花朵。”这正是“四人帮”在文化上的心态及其做法。要破“四旧”,砸烂旧文化部,消灭一切传统文化,妄想自己建立无产阶级的新文化。离开传统文化,去建立什么新文化,纯粹是痴心妄想。一切新的东西都是在旧事物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可是患“左倾幼稚病”的人,把“四人帮”的“崇新”“毁旧”的鸡毛当令箭,在民间文学界大搞《新故事》创作和“改旧编新”,流毒至今。一些未经文革的青年还蒙在鼓里,还误以为是创新。他们应当好好学习一下,什么是民间文学,它有什么特征?它有什么艺术特色,它有何美学意义?在民间文学岗位,不知民间文学为何物,岂不太可怜了吗?!
违背口头文学的发展规律和学界公认的学术原则的“打破范围界限”论和“改旧编新”论,流毒全国,至今沒有肃清,甚至势头尤烈。《民间文学》杂志曾经是口头文学领域的名品牌和旗帜,1955年创刊时的《发刊词》里宣布的那些基本理念和原则并沒有过时。而当前在全国的和地方的民间文学刊物上,忠实记录的原汁原味的口头文学已经很少看到了,都搞起了“现代化”,都“改旧编新”了。民间文学杂志都办成通俗文学杂志了,这样的倾向对学科建设的危害性,是值得忧虑和深思的。
来源:《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