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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木舒克刀郎,母亲的刀郎

图木舒克刀郎,母亲的刀郎

中国民族报 2012年8月31日

□ 曹保明 文/图




  刀郎,原来我总以为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是一首歌。其实,刀郎是古代叶尔羌汗国时期,生活在叶尔羌河与提孜那甫河冲积而成的扇形绿洲平原上默克提部落的土著与外来的蒙古族游牧民相融合而形成的维吾尔族人。他们的性格和气质,都与其他地方的维吾尔族人有较大的差异。这些人性格开朗、豁达,身上还带着祖先的游牧气息,而他们创作的刀郎木卡姆就是这种天赋的体现。刀郎人只要高兴,就会聚集在一起充满激情地去演唱。

  目前,我国的刀郎文化主要存在于新疆喀什地区的麦盖提、阿瓦提等地。可是最近传来消息,在位于麦盖提和阿瓦提中部的图木舒克,又发现了一种新的刀郎木卡姆。为了一探究竟,我和同事来到了图木舒克。

  皮鼓响动了,这是图木舒克刀郎的起始

  图木舒克,维吾尔语,意为突出的鹰脸。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它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北倚天山,南牵玉河。西汉时期,图木舒克是西域三十六国尉头国所在地,张骞出使西域从这儿走过,使图木舒克成为沟通中西方最早的古城。到了唐代,这里的屯垦空前兴盛。唐以后,人们称图木舒克为“巴尔楚克”。那时,它是丝绸之路上的要冲。

  如今,从表面看去,茫茫戈壁滩上的图木舒克无边无际,只有一丛丛浅浅的绿草点缀着灰蒙蒙的戈壁。在这里,已经看不出什么了。只有走进图木舒克博物馆,才能品味这段久远的历史。

  图木舒克有个叫赛格子里克的小村子,生活在这里的就是著名的刀郎人。翻译吐逊姑·依沙克沙领我们走进村里一户叫艾沙·阿布拉的人家。

  这个唱刀郎木卡姆的人家是一个大户人家,全家有24口人。一个大院,院子两侧都是房间,门口铺着干净的戈壁红土布毯。我们小心翼翼地将鞋子脱在门口的红布毯上,进屋上了炕。炕上,早已摆好了维吾尔族食品,炸糕、馕和瓜果。大家坐下之后,先要“净手”。

  “净手”,是这里人的风俗。主人一手端一个浅水盆,一手提一把壶往客人手上浇水。客人每人都洗三下。手上的水只能让其滴落,不能甩干。“净手”之后,艾沙·阿布拉家的人在地上、炕上按辈分坐好。据说,艾沙·阿布拉兄弟4人能唱能跳,但他们都已经老了,我真怀疑他们能唱得起来、跳得起来吗?

  艾沙·阿布拉兄弟拿出了鼓。那是面圆圆的驴皮鼓,鼓的边缘和皮面已经呈现出灰黑的色泽,那是岁月的痕迹。艾沙·阿布拉说,这是他家四代传下来的唱刀郎木卡姆的用具。有人问:“如果想把你们的鼓收购可以吗?”艾沙·阿布拉说:“不可以。如果想听,就让儿子们去敲打。”

  言谈间,刀郎人手中的驴皮鼓一下子敲打起来了。只听老人喊:“孩子们,都来!一起来吧!”

  咚咚——咚咚——

  图木舒克的皮鼓响动了,那响声飞出小村人家,飞向了茫茫的戈壁滩,在叶尔羌河、在塔里木河两岸飘荡着,人们的心也一下子震荡起来。这就是图木舒克刀郎的起始。

  母性的张扬之声,唤醒了时光

  起始,就是开启。接下来,图木舒克的刀郎会是怎样的?它与麦盖提、阿瓦提的刀郎会有什么不同呢?记得在麦盖提和阿瓦提,当鼓声响起之后,人们就开始跳刀郎舞了。而在这里,鼓声敲响后,却不见人跳舞。突然,一个女人苍凉的歌声响起来了。

  唱歌的是刚刚给客人们倒水的女主人——艾沙·阿布拉的妻子依米尔汗·吐地。她今年已经62岁了,可是她高亢的歌声有如一种呼喊,远远地向戈壁滩传递着,让人震惊得喘不过气来。她那刚刚提过壶的手,此时举着一面老鼓,边晃动,边敲打。她唱的是什么呢?

  泪水渐渐地从依米尔汗·吐地的眼中涌出来。吐逊姑轻轻地对我们翻译道:“啊,那是久远的图木舒克/啊,风沙滚动的图木舒克/啊,驮队消逝在远方的图木舒克/啊,风中的石头敲门的图木舒克/天渐渐暗下来了/四周听不见你的喘息了/当我逃回在苦难的路上时/是谁能带来生命的希望/我的爱人啊/我的妈妈啊/我的儿子们啊/你们在何方啊……”

  吐逊姑擦了一把腮边的泪,继续翻译道:“我的孩子们呀/你们快快归来吧/我的孩子们呀/你们不要流落他乡/我的孩子们呀/你们受尽了凄苦/我的孩子们呀/图木舒克才是你安身的地方……”

  整个图木舒克都在倾听……

  图木舒克的刀郎这么好听,它钻进了我们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刀郎,没有任何掩饰,也不用掩饰。那是戈壁滩上风沙自然地流淌,那是叶尔羌河滚滚的波浪,那是塔里木漫漫的沙野,那是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无尽的思念。那是母亲的呼唤。这时,母亲已忘记了自己,她变成了一首刀郎。这是人类心底的歌。

  当男人们拼命地擂打驴皮鼓时,母亲一下子沉浸在久远的岁月记忆中。母性的张扬之声,突然间就唤醒了时光。当来自自然和岁月深处的记忆之门一下子被打开时,图木舒克的刀郎之光才照耀戈壁。

  我被母亲的刀郎深深地打动。男人们在女主人唱了10分钟之后,无论是长着黑胡子的、白胡子的,还是刚刚有了一层胡茬茬的,甚至是才两岁的孩童,都在女主人的歌声中挥舞着双手扭动起来……

  我深深地感受到母亲刀郎那无尽的魅力了。

  刀郎,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以为它是西部茫茫戈壁上的一种唱法。可是,当我听到图木舒克刀郎时,我才知道它不只是一首歌,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戈壁上一个民族心灵的积累。

  母亲的智慧胜利了,图木舒克人唱起母亲的刀郎

  我在深深地被打动的同时,又忍不住问,如果母亲不在家怎么办?就不唱图木舒克刀郎了吗?当地人告诉我,母亲不在,别的女人不能去唱;如果一定要唱,就得把母亲唱的这段舍去。原来,图木舒克母亲的刀郎,别人是没有资格去唱的。

  我注意到,男人们敲打驴皮鼓时的手法也不一样。在麦盖提,刀郎鼓点是单点,而在图木舒克,鼓点是双点。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呢?当地人说,这是强调,双点的打法是为了加强对心灵的呼唤。只有图木舒克才存在这种手法。

  那么,在图木舒克,刀郎的传承又与其他地区有什么不同呢?艾沙·阿布拉告诉我们,儿子一两岁时,父亲就让儿子去摸自家的鼓。摸,是最初的传递,是一种心灵上的文化传递。摸,才能子承父业。而且,只要父亲在,儿子就只能够陪唱。直到父亲老到唱不动的那一天,才把全村人请来,对大家说,自己已经老了,从现在开始让孩子唱了。经过这样的仪式,儿子才能登场。

  然而,我最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图木舒克的刀郎是女人先唱?

  据介绍,在图木舒克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从前,戈壁上的富豪把刀郎人当做奴隶,不分白天黑夜地奴役他们。富豪说,除非刀郎人傻了,才能不奴役他们。有一天,富豪手下的管家突然对富豪说:“老爷呀,不好了!刀郎人都傻啦!”富豪跟管家到地里一看,只见刀郎人一边干活,一边将一只只黑色的臭虫用桑树叶一卷,吞了下去。因此,富豪解除了对图木舒克刀郎人的奴役,大家重获自由。而这个聪明奇怪的主意,是母亲想出来的。

  原来,当母亲看到她的孩子们受苦时,非常心疼。她发现,戈壁上的土鳖虫虽然能放一种臭气,但是只要用桑树叶一卷吞下去,就是一味败火药。于是,她就把这个秘方告诉了孩子们。大家这样一做,既躲过了富豪的奴役,还治好了自身的疾病。母亲的智慧胜利了,自豪的图木舒克人唱起了母亲的刀郎。

  永远不会被移动的文化

  千百年来,图木舒克的风沙从茫茫的戈壁上刮过,仿佛自然总是这样千篇一律地重复着。但是在图木舒克人的生活中,各个家庭却保持着自己的刀郎木卡姆。这是各自的木卡姆,又是族人的木卡姆,这使得图木舒克的刀郎木卡姆看上去一模一样,内中却各具特色,丰富而多样。

  在图木舒克,刀郎木卡姆在族人中传,但不传乐器,家庭中各自传承自己的皮鼓。这其实是图木舒克刀郎人对刀郎木卡姆的认知——口头的传承具有久远性,远远胜于物质的存在。

  在图木舒克,每当婚礼、周末、丰收的季节或是漫长的冬季,人们就组织起来唱刀郎木卡姆。现在,还有了图木舒克周末刀郎。周末刀郎活动丰富多彩,人们根据各自的情况,分别唱祈雨刀郎、祈福刀郎、乞讨刀郎等。乞讨刀郎又叫“百家饭”刀郎,就是一家一家地要面粉,做成饭,据说这样能乞来福气。这其实类似图木舒克人传统的“家族走动”,就是到每一个家族借一种东西。图木舒克人认为,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法宝”来应对地震等灾害,但是仅凭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智慧是不够的。只有四处走动、拜访,才可以把大家的智慧集中起来,更好地生存下去。

  100多年前,那些来自西方的探险家,如伯希和、斯文·赫定,一次次停留在图木舒克。他们虽然盗挖了大量宝物,却无论如何也带不走戈壁上的刀郎木卡姆。因此,可以说,他们并没有带走真正的“文物”,他们也带不走人类和民族精神的创造,这些精神财富是永远不会被移动的文化。

  题图为依米尔汗·吐地(左)与家人深情地唱起图木舒克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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