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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6月06日 19 版)

　　第九章谈到了天道，第十章又来谈人道。第一句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古代“营”和“魂”通用，“营魄”就是“魂魄”，“魂魄”和阴阳有联系，常说阴魂阳魄、灵魂体魄，可见灵魂代表精神生活，体魄代表物质生活。“载”是装载的意思，“抱一”是合而为一，就是说，人既有肉体，又有精神，是灵和肉合而为一的载体，但灵和肉、魂和魄、精神和肉体，有没有分离的时候呢?这就是人道的问题了。人道和天道是不是一致?有没有矛盾的时候?这句可以翻译如下：

　　1. Could body and soul united never sever?

　　2. Can you keep body and soul at one with Tao?

　　第一种译文说：合而为一的肉体和灵魂会不会分离?第二种说：你能不能使灵肉和“道”一致(或合而为一)?据老子说：“道”生万物，灵肉都是“道”生，都是按照“道”理生成，所以应该是一致的。第二句说：“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晋代王弼注：“言任自然之气，致至柔之和，能若婴儿之无所欲乎?”这就是说，集中精力达到柔和，能够像没有七情六欲的婴儿一样吗?换句话说，心灵能像婴儿的肉体一样柔和吗?我们看看两种译文：

　　1.Can the controlled spirit be softened as a baby's?

　　2.Can you control your breath like a supple new-born baby?

　　第一种译文说：控制的精神(心灵)能不能像婴儿的一样柔和?第二种说：你能像柔嫩的新生婴儿一样控制呼吸(气)吗?前者指的是灵，后者指的是肉。这是用婴儿做例子，说明灵肉的柔和关系。第三句说：“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玄览”(玄鉴)是心灵的镜子，“涤除”是擦掉镜子上的污点，这能使心灵没有瑕疵吗?许啸天《老子》注说：“玄览是说看通了，参通了天地间的真理(道)，使心中没有一点私心遮蔽着，好似皮肤上没有瘢点一般。”可以译成英文如下：

　　Can the purified mental mirror be free from blemish?

　　译文把“涤除”理解为“纯洁化”，是从正面来说;又把“玄鉴”具体化为心灵的镜子，“无疵”是指肉体的瑕疵。

　　前三句提出魂魄或灵肉的矛盾、柔和、瑕疵的问题，下面扩大内容，第四句说：“爱民治国，能无为(无知)乎?”一个爱民治国的圣人能不能无为(无知)而治? 是无为还是无知?下面看看译文：

　　1. If you are to love the people and govern the state, can you avoid taking active action?

　　2. Can you love your people and rule your country without resorting to wisdom?

　　3. Can a people-loving ruler not interfere in state affairs?

　　第一个译文说：如果爱民治国，能够避免采取积极行动吗?把“无为”理解为不积极行动;还有一种译文是不采取行动，没用“积极”二字;第三个译文说：一个爱民的统治者能不干预国事吗?把“无为”理解为“不干涉”，比前三种译文更加具体。但考虑到下文“明白四达，能无为乎?”重复“无为”不如用“无知”，所以还是第二个译文更好。

　　第五句说：“天门开阖，能为雌(无雌)乎?”这句解释也多。有人按照字面理解，成玄英说：“天门者，心也。雌者。言其主静而和柔也。”也有人说“天门”是指天上的门，“雌”指天下人间的门，心灵之门，心灵之门(人道)应该和天门(天道)同开同阖，天人合一。哪种理解更好?可以看看译文：

　　1. When the door of heaven opens and closes, can you remain inactive as a female?

　　2. Can you remain undisturbed by the cycles of nature?

　　3. Can the lower doors not open and close as the upper doors in heaven?

　　第一种译文说：天门开阖时，你能阴柔无为吗?第二种说：自然界天道循环，你能不受影响吗?第三种说：人间的门(人心)不能像天上的门一样开关吗?以词而论，第一种最接近原文，但天门不好懂;第三种“人间的门”不加注也不好理解;还是第二种好懂一点。第六句说：“明白四达，能无知(无为)乎?”这句话也有两种版本：“无知”和“无为”。“明白四达”和“无知”显然矛盾。没有知识怎能使人明白?所以这里是“无为”更好。译文也有几种：

　　1. Can you understand all and penetrate all without using your intelligence?

　　2. Is it possible to understand and make understand without knowledge (by taking no action)?

　　第一种译文说：不用智慧你能明白一切，深入一切吗?第二种译文说：没有知识(或不行动)可能明白，并且使人明白吗?是否行动好些?最后一段：“生之蓄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马王堆本没有这段，马叙伦认为这段应放下一章之前。主语可能是天，也可是人。说天地生养万物，并不据为己有，所以人也不应强夺天功，引以为傲，领导万物，而不主宰万物命运，这就是玄妙的道德，既是天道，也是人道。下面看看两种译文：

　　1. Tao gives birth to and nurtures all things. It gives birth, but does not possess; it guides, but does not dominate; this is called "mystical virtue".

　　2. Give life and make live, but lay no claim; benefit but do not interfere; lead but do not rule. Such is mysterious virtue.

　　第十一章是谈“有”和“无”的。一开始举例说：“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幅是车轮上的条木，有点像今天的自行车车轮的钢丝;毂是车轮中心的空轴。车轮的三十根条木连接在车轴上，因为车轴是空心的，中心空无一物，车轮才能转动，车子才能行走。这就是“空”或“无”的作用。这句有几种译文，下面只举两个例子：

　　1. Thirty spokes radiate from a hub. When there is nothing in the hub, the wheel can roll.

　　2. To put thirty spokes to form the hub of the wheel; but only when the hub is hollowed can the cart function properly.

　　第一种是意译，但“无”却是直译，否则就和主题没有联系;第二种是直译，而“无”却是意译，可能更好理解。两种译文各有千秋。

　　第二句再举做陶器为例，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埴”是陶土，“埏”是拉长、揉搓的意思，就是说用手揉陶土，做成碗或瓶子等器具，只有碗或瓶子是空的，才能用来盛饭盛水。译文也举两个例子：

　　1. Clay is kneaded to mould a vessel; the vessel is useful only because of the space within.

　　2. Turn clay to make a vessel. When empty, the vessel can be used.

　　“当其无”，第一种译成“内部的空间”，第二种简化为“空”，都是意译。

　　第三句又举盖房子为例，说“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户牖”就是门窗，建筑房屋，墙上要开窗户，房子空了才能住人。下面再看两个译例：

　　1. Doors and windows are cut out to form a room, but it is on the interior vacancy that the utility of the room depends.

　　2. Build a room with doors and windows. When empty, the room can be used as dwelling.

　　第一个译例把后半说成是“房子的功用要靠内部的空虚”，用词文雅;第二个用词一般化。

　　最后的结论说：“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从以上三个例子看来，车轮、陶器、房屋的“无”，指的都是“空”;那“有”指的就是“实”了。可见实物对人是有利的，但是如果没有对立的“空”或“无”，实物也不能发挥作用。由此可见老子的辩证思想：有和无，虚和实，利和害，都是相对的，相反相成的。车轮、陶器、房屋等，都要依靠对立的“空”或“无”，才能化利为用。这句可以翻译如下：

　　What is useful will do good, and what seems useless may become useful.

　　这里把“有”译成“有用”，把“无”译成“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