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永逸:旁置、艰涩与悲壮的小步舞曲
──忧郁的民俗学札记之三
来源:《新产经》 日期:2012-07-01 作者:岳永逸
1921年赴法留学,1931年回国任教的杨堃博士(1901-1997)是中国二十世纪学术史上一个平凡的奇人。他研究领域广泛,涉及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宗教学等多个学科领域。在多个学科领域,他做的奠基性工作已经不怎么被后学提及。对于50年代前的中国民俗学史的梳理、总结,他有两篇小文。一篇是1936年发表在《大众知识》一卷一期上的《民俗学与通俗读物》,另一篇是1948年刊发在《民族学研究集刊》第6期上的《我国民俗学运动史略》。前者短小精悍,是他悉心指导的燕京大学学生李荣贞1940年撰写毕业论文《中国民俗学的发展》的母本、原型,后者博大、恢宏,娓娓道来。无论短小还是宏阔,两篇文章都是经典,直到目前,就同期的民俗学史的梳理而言,仍无出其右者。遗憾的是,当下的民俗学家们少有提及。
被视为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民俗学发端的北大歌谣周刊的“发刊词”一直被史家们正面阐释和解读,并强调多学科学者的参与对现代民俗学初创和改革开放后民俗学重振的重要意义。其实,歌谣周刊“发刊词”清楚地表明,以周作人为核心的文学家在重视歌谣这些民俗的同时对民俗拥有者的漠视,云:
本会搜集歌谣的目的共有两种,一是学术的,一是文艺的。我们相信民俗学的研究,在现今的中国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业,虽然还没有学者注意及此,只靠几个有志未逮的人是做不出什么来的,但是也不能不各尽一分的力,至少去供给多少材料或引起一点兴味。歌谣是民俗学上的一种重要的资料,我们把他辑录起来,以备专门的研究:这是第一个目的。因此我们希望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甑别,尽量的录寄,因为在学术上是无所谓卑猥或粗鄙的。从这学术的资料之中,再由文艺批评的眼光加以选择,编成一部国民心声的选集。意大利的卫太尔曾说“根据在这些歌谣之上,根据在人民的真感情之上,一种新的‘民族的诗’也许能产生出来。”所以这种工作不仅是在表彰现在隐藏着的光辉,还在引起当来的民族的诗的发展:这是第二个目的。汇编与选录,即是这两方面的预定的结果的名目。
显然,学术的目的是将歌谣作为研究对象。文艺的目的是中国文人士大夫一贯有的礼失求诸于野的亲民低姿态,希望创造出新的诗来。在相当意义上,文艺的目的只不过是对白话诗运动、新文学运动的呼应。公允地讲,胡适、周作人、刘半农等人对歌谣的重视以及随之有的行动都仅仅是白话诗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甚或说是白话诗运动的副产品。两个目的都没有明确提到歌谣的拥有者--民众。
1936年,在《民俗学与通俗读物》中,对民俗学初创时期的领军人物周作人,杨堃在肯定了他的兴趣与宣传对民俗学正面影响的同时也评说道:“周先生的爱好民俗学是由于他的爱好古董的心理,故他所提倡的民俗学亦是趣味的与文学的,而不是科学的。”1940年3月31日,为撰写毕业论文,李荣贞专程采访了周作人。在《中国民俗学的发展》这篇本科毕业论文中,李荣贞记录下了当天访谈时,周作人这位学界泰斗的自白:“我对民俗的兴趣只是神话一方面,因了民俗去达到我写作的目的。因为神话、歌谣、故事、民间传说……等都适于我的文章条件--美、自然。……我自己文学方面的责任和兴趣,不允许我再去作民俗学的工作……”
时过境迁,周作人的这一自我表白或者并不能全面反映他当年倡导民俗学的初衷,但他关于民俗为文学创作服务的基本取态应该并没有大的变化。领军人物的这一取态,以及参与者的兴趣多在文学,使得歌谣周刊上大量的理论文章都是在讨论歌谣的性质,歌谣的收集、整理,研究歌谣的内容,对仍在传唱这些歌谣的行动主体是漠然的。这一文学取态复现于1936年胡适主导下的《歌谣》复刊。在《歌谣》“复刊词”中,胡适写道:
我以为歌谣的收集与保存,最大的目的是要替中国文学扩大范围,增添范本。我当然不看轻歌谣在民俗学和方言研究上的重要,但我总觉得这个文学的用途是最大的,最根本的……中国新诗的范本,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外国的文学,一个就是我们自己的民间歌唱。……我们深信,民间歌唱的最优美的作品往往有很灵巧的技术,很美丽的音节,很流利漂亮的语言,可以供今日新诗人的学习师法。……所以我们现在做这种整理流传歌谣的事业,为的是要给中国新文学开一块新的园地。
顺此号召,复刊后的《歌谣》理论性增强了,但也主要是探讨民歌与文人创作之间的关系了。在这些探讨中,歌谣的传唱者仍然是匿名的与缺席的。歌谣确实成为精英们研究、揣摸、仿效的对象,但离传唱的民众却越来越远了。
在周作人之后,中大时期《民俗周刊》的核心人物顾颉刚则是历史学家。尽管今天的民俗学史家们毫不迟疑地将顾颉刚视为民俗学家中的佼佼者,但顾颉刚本人却从不避讳他研究民俗的目的是要为他的“新史学”举一个旁证而已。这在他的《古史辨·自序》中有清楚地说明,如“研究了民俗学去认识传说中的古史的意义”,“从戏剧和歌谣中得到研究古史的方法”“为研究古史方法举一个旁证的例”等等,时时见之于字里行间。调查妙峰山香会也好,搜集整理研究孟姜女故事也好,顾颉刚极力对民俗研究的倡导,并以身作则的示范都是因为民俗事象和民俗学对于顾颉刚治史有着工具价值。对此,还是在《民俗学与通俗读物》的小文中,杨堃明确指出:
不过顾先生始终是一位史学家,因而他在民俗学上的贡献,认真说来,亦全是史学的而不是民俗学的。譬如他那有名的孟姜女故事的研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因此,我们不妨说顾先生所领导的民俗学运动乃是史学的民俗学。
时隔四年后,在杨堃评述的基础上,李荣贞在《中国民俗学的发展》中进一步评述顾颉刚道:
顾先生对民俗学的爱护与努力的结果就是把文学的民俗学领到史学的境界来,换句话说也就是用了史学的方法来考证、分析所得到的民俗的材料。所以如果认真的说起来,他在民俗学上的贡献,亦不是民俗学,而是史学。
1948年,在《我国民俗学运动史略》中,通过对顾颉刚执笔的《民俗周刊》发刊词的细读,杨堃指出:这篇语气完全是战斗口吻的发刊词说明当时的民俗学运动是“代表一种新的思想”,如不放在民俗周刊内,就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篇“新史学运动的宣言”;“这个民俗学运动原是一种新史学运动,故较北大时期的新文学运动的民俗学运动已经不同,已有很大进步,这是代表两个阶段亦是代表两个学派的。”
有鉴于“以往民俗学运动的失败,大半是在于未能深入民间,真正的与民间生活打成一片”,并“确信民俗学亦是社会学的一部分,因而研究民俗学亦须采用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在黄石、杨堃、吴文藻等人的倡导、推动下,中国民俗学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抗战时期以燕京大学为阵地的“社会学的民俗学”时期。
在《民俗学与通俗读物》中,杨堃给民俗学 一个明确的定义,并顺势指明了民俗学应有的研究方法:
民俗学仅是研究各文明民族或历史民族的民间社会及其习俗的科学。不过还应补充两点:一、民间社会虽以乡村社会为主,但并非仅以乡村社会为限,因为还有都市社会的下层社会亦应包括在内;二、研究民间社会及其习俗,须用民族学家或社会人类学家亲身研究野蛮社会的方法,即是说要用“局内观察法”(methode intensive),去研究民间社会的整个生活,将一般所说的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完全包括在内,并要注意到它们彼此间的相互关系,不应再像旧日的民俗学者,仅研究民间生活的一个方面,例如旧传,即算完事。
这里要强调的不是后来燕大时期在杨堃指导下的民俗学学位论文篇篇卷首都标明的“局内观察法”,而是这一源自民族学、社会人类学方法对“民”的重视和尊重,是前所未有的民俗事象的调查研究者“亲入农村,与农夫结为朋友,过着农夫们的生活。从自身的体验与观察之中以取得实际的资料”.这样,研究者不是眼睛向下的俯视、“到民间去”的呼召,而是与被研究者--农夫相互之间平视,形成了一种平等的关系;调查研究的起点不是出于启蒙、教育与改造研究对象,而是基于认知、了解、理解甚至作为智识精英的研究者对自己的反思。换言之,虽然“民”还是作为被研究对象出现的,但不是“俗”而是现实生活中的“民”直接成为研究者关注的对象。这显然是中国民俗学发展史上一个质的飞跃:由“眼光向下”的民俗学变成了“平视”的民俗学,甚至是作为一种思考方式、认知范式,作为一种方法与方法论的我所谓的“眼睛向上看”的民俗学。事实上,燕大时期在社会人类学影响下的民俗学,从认知论和方法论层面为培养民俗学独立的学科品味和意识提供了可能。
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日伪时期,中国民俗学的“社会科学化”的努力已经初现成果,这主要体现在以杨堃为核心的燕京大学的研究成果。因应当时内外条件的限制,杨堃无偿地给学生捐出了自己十七八年积存的数万张读书卡片。从选题、调查、讨论论文大纲到分章呈阅批改的写作,他系统指导学生以局内观察法调查,平实地记述当时北平民众的人生仪礼、岁时节庆、宗教信仰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论文包括:《北平梨园行之研究》(刘增壮,1940)、《北平北郊某村妇女地位》(陈涵芬,1940)、《一个村庄之死亡礼俗》(陈封雄,1940)、《北平婚姻礼俗》(周恩慈,1940)、《北平年节风俗》(权国英,1940)、《北平儿童生活礼俗》(王纯厚,1940)、《中国各地闹新房礼俗》(孙咸方,1940)、《北平妇女生活的禁忌礼俗》(郭兴业,1941)、《平郊村的庙宇宗教》(陈永龄,1941)、《四大门》(李慰祖,1941)、《平郊村的住宅设备与家庭生活》(虞权,1941)、《一个农村的性生活》(石堉壬,1941)。其他还有《歌谣中的河北民间社会》(杜含英,1939),等等
这些学位论文,《四大门》在1947年就被翻译成英文,全文发表在辅仁大学的外文刊物Folklore Studies第七卷上,从那时起就在海外内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至今仍是研究中国宗教引用频率最高的文献之一。2011年,这篇本科毕业论文经杨堃教授的高足周星教授整理后,被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其他论文都静卧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中,少有人系统研读。前些年,当传统节日成为热点时,不少学者纷纷叹息前人没有对年节文化进行调查研究,实是井蛙之妄言。而当年,对“性生活”的实地调研,更是冒天下大不韪之举。就这些论文在学术史上的地位,杨堃博士在《我国民俗学运动史略》中的总结是中肯与妥当的:
这些论文的水准大致全可满意,并有几本特别精彩。譬如李慰祖的《四大门》(狐狸、黄鼠狼、刺猬、长虫)、陈封雄的《死亡礼俗》(前八家村)、石堉壬的《性生活》(前八家村)、虞权的《住宅设备与家庭生活》(前八家村)这四种专刊报告在中国民俗学界及社会学界尚均未曾有过。即以不很精彩者而言,如孙咸方的《闹新房》、权国英的《年节风俗》等等,若与从前中大、杭大两处《民俗学丛书》相较,恐亦是后来居上。
来源: 《新产经》2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