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英文(上)
■ 金克木
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8年11月19日
1931年9月18日,现在是属于上一个世纪了。那年我虚岁20,十足年龄19,住在那时叫北平,现在叫北京的一家小公寓里,没钱,没学历,没职业,还做着上大学的梦。我能上的大学只有宣武门里,头发胡同的市立图书馆。在那里看书,不要钱,也不问学历,资格。我在那里读了将近一年的书。
这一天,忽然看见石驸马大街的《世界日报》阅报栏前拥挤着无数的人,我就挤上前去,看见头号标题的大字《日军昨突占我沈阳》,还没看内容,就立刻觉得从头顶“轰”的一声:“完了,我还上什么学,国家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要亡国了,怎么办?”我只好在街头走来走去,图书馆也不上了。随后几天,全城都轰动了,无数大学生开会、游行、示威。要求政府立刻对日本宣战,出兵收复东北失地,我也跟在游行队伍里跑来跑去。后来有许多人到车站,要求上车南下,到南京去,找政府提出要求,说是请愿,我没有去,可是就在这杂乱中间,这些乱七八糟的会里面,我听到无数激昂慷慨的演讲,在这些会里头,也就认识了几个人,他们都是西城几个私立大学的学生,我也跟着他们去在那些大学的各种各样的会里头,听那些抗日的演说,觉得这些大学生都不上学了,都不念书了,我还上什么学!怎么办呢?也不知道怎么去抗日。
这时候认识的几个人就成为朋友了。几个月以后,风浪平息了,政府也没有出兵。学生仍旧上学,我仍旧跑图书馆。风暴过了,我们也不见面了。忽然有一天,正是冬天,我在街头碰见了姓沈的一个大学生。他一把拉住我,说:“你还上图书馆看书?图书馆有什么书要看?现在要读革命理论书,那图书馆里哪有啊!现在西单商场书摊上正摆了一本新影印出来的英文书,叫《马克思的经济学说》,作者是考斯基,这本书是学革命理论的基本入门书。我们有几个朋友正想自己来学这本书。你要参加,明天晚上到我住的公寓来,好不好。”我一听,可以跟着他们学英文,又学了什么“经济学说”,这倒是好事,这也不要钱,于是答应了,就到书摊上去买了一本书,影印的,很便宜。
买了以后,第二天晚上,我去找他了。结果,他说的几个人,原来不过是他和另一个男的,我都认识,还加了一个女的,说是他们同学,但不在一个大学里。每人拿着一本考斯基的书,就说:“每人念一句,翻译,不懂的大家讨论。”于是,第一个就让我念,我翻开一看,在家里看过,也没来得及查字典,就念了第一句,题目,是《what is commodity》,我一念,大家哈哈大笑,因为我这个英文是在家里跟哥哥学的,我的发音虽然也不是太错,可是第三个字“商品”我根本不认识,我把两个“O”都念成“O”,他们哈哈大笑,于是姓沈的立刻纠正,他说:“不是你这个念法。”于是他念了一下。噢,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照着字典拼音念的根本不是真正外国人口头上的英文。从什么是商品,然后接着什么劳动啊,价值啊这些字我全不认识。于是我只好在家里查了字典,然后再去跟他们一起学习。每天晚上也只不过念个几句。
他们的英文,两个男的都是教会中学毕业,都是美国人教的。所以他们的一嘴美国发音跟英文会话都很流利。但是他们对读书可不如我。他们念得很好,字也认识,但他们不懂讲的是什么,尽管他们是大学生。我也不懂讲的是什么,可是呢,我有一点底子,他们没有,我也没说。因为开头的英文字我虽然不认识,但什么是商品我倒是知道。什么价值啊,劳动啊。因为我看过翻译的马克思的《价值、价格与利润》,《工资、劳动和资本》。虽然不懂,可糊里糊涂也看过这两本小册子。所以比他们还有一点底,他们没有。因此英文是我跟他们学,可是内容,他们有时还要问我。这样一来,就能够继续下去了,大概没有一个月,也没有念到一章,那个女的走了,剩下我们三个人。这三人读书会也就不容易维持下去了。考斯基的马克思经济学说算是我在这方面读书的入门吧,而实际上我受到的教育却是英文,特别是英文发音以及英文的口语式的读法。这是我在这个时候的第一点收获。想不到的还有第二点收获,那是我第一次得到职业。也是从三个人中间的第三位,姓宋的那里得来的。不过这是后话了。
三人读书会虽然没有了,可是他们还借给我另外一本英文书,说是从一位教授那里借来的,他们现在要考试,没有工夫看,我可以先看。可是一个月以内必须还他们。这本书是曾任第三国际主席、《真理报》主笔的布哈林写的,题目是《历史唯物主义》。这时布哈林好像已经免职了,可是苏联清党还没有清掉他,所以不知怎么,那时中国忽然出了这书的几个译本,同时出现,所以有点名气。
我把这本书拿回来一看,又和考斯基的书不一样,不是英文不一样,而是内容不一样,也是一大厚本,我翻来一字一字看,很难懂,主要是第一,我学的文法没有用,我能把词型变化、句子构造都弄清楚了,还是不懂讲的是什么。第二呢,我的那本字典是《英华合解词汇》,英文中文合著,但不是为读这种书用的,所以许多字查不到,查到的意思也对不上。有这两点困难。我也不知道“历史唯物主义”讲的是什么。所以呀,忙了一天,也没读了几页,晚上我就赶忙跑到西单商场,到书摊子上找到一本这书的中文译本,翻开一看,噢,原来全书章节是这么些东西。再看看头几页,噢,我感觉困难的从中文译本里解决了,知道它讲的是什么了。于是几分钟,赶快把书放下。又跑到另外一个书摊找另外一个人的译本,翻开看看,这样一来,全书大意以及很难的查不到的字也知道了。于是跑回来,再翻看读过的那几页,就容易得多了,我就用这种办法,图书馆也不去了,就在家里,整天啃这本难读的理论书。读了把难点,查不到的字心里记住,晚上跑到书摊子上去找译本对照。这一来,居然读下去了,半懂半不懂的,很难的地方就跳过去,只知道大意就行,有些句子是很明白了。就这样糊里糊涂,糊里糊涂,不到一个月,居然把这一本书翻阅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读得细,有些地方就是糊里糊涂地过去。
居然把这本书还给他们了,他们问我看过没有,我说翻看了一下,他们很惊奇,说是还有一本书,你也可以看,我们借的是两本。于是他们把那本书又给我看,但是限期还是一个月。这是苏联马列主义研究院院长,名字叫里亚扎诺夫,写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我以为是两个人的传记,拿回来一看,哪知道不是光讲生平,主要还是叙述他们两个人的学说,这一来,包罗的内容更多了。英文倒是基本差不多,可是内容不一样,关于他们生平,我也不大懂那时欧洲历史,所以也是半懂半不懂,至于学说就更难了,这书还没有中文译本,所以也没法子用我那个特殊办法,但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啃。懂的就懂,不懂就不懂。什么《反杜林论》,什么《费尔巴哈论》,中文都没有翻译,好像有本《反杜林论》的翻译,我也没看过,至于马克思的那些书,只有那两本小册子。《政治经济学批判》郭沫若的译本好像还没有出来。但是呢,我也硬着头皮把这本书看了,觉得比那两本理论书还容易些。难的就是它把那些重要学说都做的是提要,我没有基础,它不是通俗的解说,所以也是半懂半不懂。然而不到一个月,我又把书还他们了,他们很惊异,说你居然把这么难的书都能看了?我说,难是难,我看是看了,懂不懂是另外一回事。
后来他们就忙着毕业,找职业等等,我们就不见面了。以后我也不再读这一类的革命书。可是,布哈林讲的那个辩证法和另外两本书说的不一样,布哈林用的那个什么“平衡”“均衡”,英文字很长,很难念又很难记,那两本书根本不用。布哈林说什么均衡、扰乱、再均衡,我想这不是中国的“一治一乱”吗?不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吗?这就是辩证法?那黑格尔的正反合也太容易懂了。所以这到底留下了一个疑问。但是我的目的是学英文,并不是学理论,所以也就不管这个问题,一直到1949年。(本文根据录音记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