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小说观念的转型
──以《新小说》为例
中国新闻网 2010年07月05日 14:04 来源:山西日报
《新小说》创办于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即1902年8月。最初在日本横滨出版,月刊,由新小说社发行。杂志署名“编辑兼发行者”为赵毓林,实际上由梁启超(1873-1929)主持。第二卷(即第十三号)起迁至上海,改由广智书局发行,时间是光绪三十一年元月。光绪三十一年十二月,即1906年1月停刊。共出二十四号。因为它创刊最早,影响最大,也因为主办者梁启超名气最大,所以位居“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首,是晚清“小说界革命”的重要阵地。
《新小说》既有完整地对小说艺术的理论论述,又有丰富的小说创作;既有按照传统小说观念创作的作品,又糅合时代特色,呈现出新的创作理念和认知角度。《新小说》的前行与迷惘,成功与失败,都向我们揭示了特定时代的特定选择,向我们展露出中国小说观念在近代曲折前进的历程。
小说在古典文学中之所以地位低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与下层社会广泛、密切的联系。而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也正因为这一点,小说侥幸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早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时就开始从这方面来为小说的重要性辩解。“今使执途人……问以曹操、刘备、阿斗、诸葛亮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曹操奸臣,诸葛亮忠臣,刘备英主,阿斗昏君’。问以宋江、吴用、武大郎、潘金莲、杨雄、石秀为何如人,则将应之曰:‘宋江大王,吴用军师,武松好汉,武大郎懦夫,潘金莲淫妇人,杨雄、石秀、潘巧云之徒,则事等于武松、潘金莲,而又大不同’。”在新小说家看来,“今中国识字人寡,深通文学之人尤寡”,这既是中国的现状又是小说得以生存的土壤,以通俗的小说启迪“粗人”正与启蒙的意图不谋而合。所以,在很大意义上,《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所谓的“小说”与弹词、戏曲等说唱文学殊途同归,最受到重视的就是它与下层社会广泛、密切的联系。
《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很快受到广泛关注,纷纷称赞它论点新颖、说服力强,附和者接踵而来。饮冰称“余当时狂爱之”。虽然首先是它抬高小说地位的观点石破天惊,但更主要的是它将小说的广泛流传作为立论的出发点,巧妙地将它与情节性、形象性等有助于增强艺术感染力的因素挂钩,从而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内在依据。这样,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次上小说都显示出了某些优越性。小说的艺术感染力本身长期以来就是小说赖以生存的基础,它既符合小说作为一门艺术形式的特质,又在写作、阅读上具有较强的操作性。所以,虽然能够胜任教化民众的艺术形式不止小说一种,如弹词、打鼓书等,但小说更容易被擅长文字功夫的文人所接受,也就是说,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并且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唯一的一种艺术形式。虽然着眼于小说的社会功能,但表现为对小说艺术本身的讨论,启蒙意图似乎成为小说创作内在的、必然的要求。
《本馆附印说部缘起》抬高小说地位的思路被广泛接受。在“小说界革命”中,尽管有关小说作用的文章数以千计,但以小说的趣味性、形象性立论和艺术感染力这一思路上却始终没有实质性突破。别士(夏曾佑)《小说原理》开篇就说,“人之处事,有有所为而为之事,有无所为而为之事。有所为而为之事,非其所乐为也,特非此不足以致其乐为者,不得不勉强而为之;无所为而为之事,则本之于天性,不待告教而为者也”,而“无所为而读者,如一切章回、散段、传奇诸小说是”。它从人的天性立论,紧紧抓住阅读的愉悦性,将阅读小说解释为符合天性的 “无所为而为之事”,从而推导出小说与天性共存共生的关系,顺势将启蒙观念灌输进去。虽然他并不能保证自己的推论毫无瑕疵,(例如,他认为宗教、科学、道德等书属于 “有有所为而为之事”,但马上又作注,“亦有成癖好者,殆习惯使然,非天性也”,仅仅用“习惯”二字勉强解释),但是仍然充满了自信,抽象的“天性”正是小说艺术感染力的旁证,小说的情节性、形象性、通俗性功莫大焉。晚清论小说者对这一点津津乐道。楚卿《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认为,“凡人情每乐其所近,读二十四史者,好《史》《汉》不如好《明史》也;读泰西史者,好希腊、罗马史不如其好十九世纪史也”。伯在《义侠小说与艳情小说具输灌社会感情之速力》中表达得更为直接,“义侠小说也,艳情小说也,均于楮墨间喻写其忠爱之悃忱者也,而亦即与人类社会性情之相近者也”。侠人将小说感染力总结为“迷”,“吾谓小说具有一最大神力,曰迷”。松岑认为 “小说之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也”,等等。不管怎样,小说对人心直接的、强烈的支配作用在新小说家看来理所当然,新小说家们将小说与社会看作完全同一,既期冀小说所描绘的真理能够启迪民众,又对小说中激进的内容忧心忡忡。松岑在《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一文中对写情小说对社会的影响深为忧虑,恐怕它会带来中国旧风俗的剧变,“吾恐不数十年后,握手接吻之风,必公然施于中国之社会,而跳舞之俗且盛行,群弃职业学问而习此矣”。不管是正面倡导还是深切忧虑,相信小说艺术感染力的强大作用正是这两种观点的题中之义。各家都是把小说的艺术感染力提升到无以复加的地位,真诚相信它能够感染民众,期冀其中附载的启蒙观念能够随之进入大众的灵魂深处。
虽然文人并没有真正承认小说的地位,鄙薄小说的观念仍然挥之不去,但是,改良的要求迫使他们变换思维方式,拈出“艺术感染力”这一因素,无限放大,深信它承载得起救世济民的重任。在这个过程中,始终缺乏对小说艺术性的深入分析,小说作为艺术门类的一面被忽视。这不能不说是“小说界革命”的重大缺陷。然而,随着变革的深入开展和创作实践的丰富,新小说家意识到、并努力弥补这一不足,开始涉及小说创作问题,重新思考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始料不及的是,越是深入到小说艺术性当中,越是试图为小说与社会的关系纠偏,就越暴露出这场革命的有限,越能清楚地看到小说艺术实际上难以担当起时代赋予的使命。
王 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