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高考全国二卷现代文阅读语段《针挑土》作者：芳菲
从湘西回来，和朋友说起黑妮。说起在凤凰的偶遇，说起跟她去苗寨跑了一天，看她做的种种事，感慨得很，说想起一句记不全的俗语，“什么什么像针挑土，什么什么像水推沙”，黑妮就是在针挑土；黑妮！黑妮……
“她大名叫什么？”朋友冷不丁打断我的叙述。
我愣了一下：“黑妮。就叫黑妮嘛黄黑妮。”
黄永玉先生的女儿。黄先生给儿子取名黄黑蛮，女儿取名黄黑妮。听这名字，就知道这父亲，想家想得紧，也想得豪迈。而这女儿，从哪一天起，把父亲的这份乡情也继承了呢？
一边说黑妮，脑子里一边浮现她朴素清瘦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有隐隐的心疼。凤凰是她的故乡，玉氏山房是她的家嘛，但和我们这些外人在一起，倒是她有几分害羞腼腆，说起话来一字一句，认真得很，声音低低的。
黑妮如今工作、居住在意大利，从哪一年开始做湘西扶贫工作的？怕是时间不短了。好像被她害羞的气质传染，我也不好意思大大咧咧张口问，只是听着。最初是一帮一地助学，先后帮了几十个孩子，已经有读大学的了。前些年向欧盟的一个基金会申请到了一笔经费，又通过中国扶贫基金会，设计了“湘援游”这个项目，如今每年都会回来几趟，带来游人，带来捐款。关键是，耐心地、苦口婆心地，教苗族的妇女如何保存她们优美的刺绣艺术。
那个基金的名字我没记住，但有个核心理念记住了，叫“负责任的旅游”（a responsible tourism ）。听黑妮说，这一旅游概念，正在欧洲兴起，特别是被知识分子接受，它强调旅行者对目的地的生态和文化责任，在旅游资费中，他们自愿捐出一部分作为扶持当地可持续发展的基金。这批旅游者，他们欣赏文化和生态的多样性，并愿为它的保存出一分力。
黑妮就在其中做穿针引线的工作。
她得先在大山里找出仍良好保存苗族传统文化的村寨，从房屋构造、村寨形态、人伦礼仪……最后落实到妇女们的苗绣，这是可以作为商品，直接带来经济收益的活计，再设计一个“蓝草计划”。传统苗绣缤纷五彩，灵动有情，但如今在慢慢地退化、消失。时代在变，机器绣活也在泛滥。黑妮，就要跟她们一遍遍地讲，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不要跟着外面转，要相信你们的祖母和母亲，看着眼前的山水、怀着美好的心愿，做自己创造性的绣……
那天我们上午去的是老家寨，从凤凰往腊尔山方向开，有40多公里，说起来也不远，但山路和高速路是两个概念，一路颠簸，开了一个多小时，我已经在揪着心开始晕车了。最后步行20分钟进寨。在山间步行其实是美好的，暖暖的冬阳，弯弯曲曲镶嵌在田野中的蛮石路，清新的空气，收割干净的田野……老家寨的妇女已得信黑妮要来，身着节日服装的她们已在一户人家聚集等候，先用快乐的迎客歌在院子里欢迎了客人，然后就进屋拿出各自的绣品，等黑妮评判。
苗家屋很有特点，墙是片石垒成，冬暖夏凉，只是采光不算好。大家都聚在堂屋，太阳从大门照进来，照着屋梁上悬挂着的一排排金色的玉米，照着这一群穿着靛蓝绣花衣簇拥着黑妮的人，也照着堂屋斑驳的面壁上贴着的各种图片……
看样子情况不乐观。黑妮没有面露喜色，也没有愠色。她还是那么一字一句、认真地批评她们：“这个不好，这一看就是跟机器学的。”“街上都是卖的这样东西。”“街上的东西10元钱都卖不出去，客人为什么要跑那么远来买你们的呢？……这个线不好，要用棉线。我们这次带了些来……上次我见到你们有一个图案挺好……”她坐下在一个本子上画起来。“你告诉我们绣什么嘛！”“要靠你们自己，一边想一边绣”，“下个月在北京有一个活动，绣好了我才能给你们带去。”
黑妮，你这是在做什么？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幕情景，有点发懵。她从那么远的意大利跑来，又跑了这么长的山路，就是想通过几句温和的话塑造她们对美和丑的观念吗？
堂屋壁板上贴满各种画片，是这个家的装饰墙，也好似所有外来影响的象征：正中一张有些陈旧的毛主席像，把一个更陈旧的大红双喜字贴去了一大半，左边是海南风光照，右边是明星李小龙的赤身拳照，一两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明星，两个胖娃娃图片，一幅小小的西洋画《泉》……
她在做针挑土的事啊，多么让人心疼，多么徒劳……
下午去另一个苗寨，又是近两小时的车程，中途在吉信镇上吃午饭。“这一个绣得比老家寨好，就是村寨的形态不如老家寨，建了些新房。”黑妮对一个个目的地都很了解……等到回程，太阳已经有倦容了。
晚上我们在沱江边吉夫开的素咖啡馆休息聊天。吉夫是湘援游志愿者，一个沉默少言的咖啡店主人，今天一路一直是他提着大包的棉线。黑妮的湘援游，就是靠这些当地的志愿者，不取一毫的付出，才运作起来。今天开车的“李万通”，也有自己的公司。
咖啡屋的壁挂上有一个插页，取下一看，原来是湘援游制作的凤凰手绘地图，封面图案取自传统苗绣，那五彩灵动的喜鹊，我看得呆了一下，原来这样好。地图10元一份，买下可算对湘援游的支持，还可得一枚徽章作奖励。我想了想，红着脸买了四份，说回去送朋友。素静的黑妮眼睛亮了。老天！
这有什么用！我心里说。
有没有用，真不知道，但我忘不掉他们。我查了针挑土的俗语，原来完整的表达是“成家好似针挑土，败家好似水推沙”，“赚钱好似针挑土，花钱好似水推沙”一下把我心弄亮了！既然世世代代，为了爱和信念，要成就一件事都这样难，从来就这样难，那么，以难易成败来衡量黑妮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呢？且写下这一短文，送上对她的祝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