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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冬菜]东北满族地区皮影戏的个案考察

[张冬菜]东北满族地区皮影戏的个案考察

[张冬菜]东北满族地区皮影戏的个案考察
——岫岩皮影戏研究


  作者:张冬菜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09-03-25 | 点击数:4494


  


[摘要]作为满族人口比例最高的满族聚居地——岫岩县,也是辽东皮影盛行的地方。本文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岫岩皮影的历史与现状、演出习俗等情况进行介绍,并针对个别学者提出的“满族皮影”进行商榷,从而探讨满族文化对东北皮影戏的影响。
[关键词] 皮影戏;岫岩;满族皮影;满族文化
[中图分类号] K892.2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214(2006)03-008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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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是满族的发祥地,绝大多数的满族人居住在东北三省,其中辽宁的满族人口就占了全国满族总人口的50%以上。地处辽东半岛的岫岩满族自治县,在全国12个满族自治县中,满族的人口总数是最多的,所占总人口比例也最高。据2000年第五次人口调查数据统计,全国满族人口总数达1068万多,其中辽宁省有538万多人,而岫岩县满族人口45万多,占该县总人口的80%以上,是满族人口最为集中的自治县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岫岩县的皮影戏演出相当兴盛。2005年暑假期间,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对全国皮影戏做了大规模的田野调查,笔者受命前往东北考察。根据我们的调查,岫岩县还活跃着不少皮影戏班,有的影戏班每年可以演出两三百场。在全国各地皮影戏整体衰落、有些地方甚至濒临消失的情形下,岫岩皮影的生命力堪称强劲,在整个东北满族地区甚为突出。
因此,笔者拟以岫岩的皮影戏为个案,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岫岩皮影戏的历史、现状、演出特征等情况进行考察,从而探讨满族文化与皮影戏之关系。

一、岫岩皮影戏的历史与现状

岫岩地处辽东半岛腹地的北部,隶属于鞍山市,东与凤城接壤,北与辽阳、海城等交界,西与盖州、大石桥毗连,南与庄河相邻,辖有24个乡镇,总面积4500多平方公里。“岫岩”得名与境内多山有关,长白山系千山山脉的分支纵横全县,有名的山岭就有五百多座,“千岩竞秀”,是辽宁省名副其实的山区。该县盛产玉石,当地人多以开采玉石、制作玉器发家。
岫岩皮影戏何时兴起?又从哪里传入?这得先从东北皮影戏的历史谈起。我国影戏起源甚早,北宋时期就已出现盛演局面。北宋灭亡时,金人从开封等地掳掠了很多艺人随军北上,其中就有皮影艺人。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77记载,靖康二年金兵攻克开封后索要“杂剧、说话、弄影戏、小说、嘌唱、弄傀儡、打筋斗、弹筝、琵琶、吹笙等艺人一百五十余家,令开封府押赴军前”。这样的掳掠行为不只发生了一次。这些艺人被带到金国比较安全的后方,影戏等技艺也随之北传。作为金朝的第一个都城,金上京(今黑龙江白城)自然也会有艺人的流入。因此,影戏在此时应当已流入东北,在金人统治的一百多年间,也应有所发展。
宋、金时期流入东北的皮影戏是否一直流传下来,并广泛流布于民间?岫岩皮影的历史能否上溯到这个时期?至今没有任何资料可以回答这些问题。让我们回溯一下岫岩县的历史。岫岩建制始于金,明朝时已是辽东半岛的军事要地。1621年,驻守该地的明朝官兵投降了努尔哈赤。由于战乱频仍,原先居住这里的汉人多数逃亡外地,岫岩顿时一片荒芜。1632年贝勒济尔哈朗带兵驻扎岫岩,算是第一代满族人(当时称为女真)进入该地。满清入关后八旗驻防兵进驻岫岩,该县的满族人不断增加。此后,清政府为了“充实根本”,多次分拨旗丁到岫岩。乾隆以来,大批来自山东、河北等地的流民涌入岫岩谋生,关里的文化也随之传入。
结合整个东北影戏的历史,或许我们可以推测,在满族进驻岫岩之前,当地可能已有影戏的存在。《岫岩县志》提到“明清时传入岫岩”,具体情况不详。回顾明清之交的岫岩,战火绵绵,原住民几乎全都逃亡,影戏不大可能在此时传入并发展,而应当在局势稳定之后才可能生存。成桂书、于永春提到:“以岫岩为轴心的辽东皮影影系产生于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是由岫岩皮影艺人席老爷子和徐连生从河北省滦县引入岫岩的。”(成桂书、于永春,1999:48)他们的依据何在,文中没有谈及。岫岩县文化馆副馆长骆岫生告诉我们:岫岩的皮影,是清朝道光年间和东北大鼓一起从关里传过来的,最早一个艺人叫席老爷子。① 可以判断,席老爷子确实是岫岩早期的皮影艺人,但他的生活年代究竟是乾、嘉年间还是道光年间?据岫岩县著名的老艺人孙崇林(1921年出生)介绍:最早唱影的是席老爷子,师父赵德怀曾经跟他学过唱影。孙崇林回忆,赵德怀要是健在,年纪大约有一百四十多岁,而席老爷子则大概有二百多岁了。孙崇林直接师承赵德怀,赵的年纪应当出入不大。以此推断,赵德怀出生于1860年左右,而席老爷子最有可能是嘉庆、道光年间的人。因此,较保守的估计,影戏应该在道光年间就已从关里传入岫岩。②北京的刘季霖提到,他家里收藏有清道光年间岫岩“双盛班”的皮影。笔者没有亲见,不好乱下断语。但这至少也为上文的推测提供了佐证。
据骆馆长介绍,皮影戏刚传入岫岩的时候,只有席老爷子和另外一个艺人,活动很少。席老爷子培养了第二代艺人,皮影演出才逐渐活跃,并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的流派。《岫岩县志》提到,哨子河的赵连信、韭菜沟的方廷栋和石灰窑子的赵德怀风格各异,代表南、北、中三派。这个时期的演出活动已相当频繁。民国时期是最为繁盛的阶段。解放后,由于文化生活较为贫乏,皮影戏仍然十分盛行,岫岩基本上每个乡镇都有皮影。农闲的时候,很多生产小队常请戏班唱影。据县志记载,当时共有19个影箱60多部影目,规模庞大。这时还创作了20多部现代影戏。“文革”时期,皮影戏被列入“四旧”,影箱、影人和影卷遭到大规模的焚毁、破坏。“文革”结束后,生命力顽强的岫岩皮影很快复苏,有些艺人还尝试做了改革,把影人的尺寸从二十多厘米增大为四十多厘米。据统计,1984年全县还有10多个影箱,唱影的艺人也有60多人。现在,皮影箱子剩下10个左右,艺人20多人。不少乡镇都有影班活动。
目前,全县除吕正业、刘全兴等少数几人年纪在50岁之下,其他艺人大多年过半百。吕正业,45岁,满族人,“吉祥班”的班主。连同吕正业在内,“吉祥班”共有4名艺人。据文化馆的人员介绍,吕正业的班底是当地演出水平最高的。每次参加皮影会演,县里都请他们几个去。“吉祥班”一年能演出两三百场,是岫岩较为活跃的影班。
刘全兴出自皮影世家,十几岁就跟随父亲刘德生唱影,今年40岁的他算是岫岩县最为年轻的皮影传人了。2005年7月26日,我们到刘德生家里采访,他告诉我们:他家祖籍山东莱州,太爷爷的时候逃荒到岫岩。刘家唱影是从爷爷刘吉庆开始,以前家里曾有两个影箱,爷爷和父亲各带一个影班演出。像刘家这样唱了几代的皮影世家,全县不只一个。
总体来看,岫岩皮影的演出与辽西的凌源相当,比周边县市更频繁。不过,和全国其他地区一样,岫岩皮影也面临衰落的局面和困难重重的现实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首先,电影、电视、网络等其他新兴娱乐方式对皮影戏造成了很大的冲击。除了老年人,年轻人基本上都不看皮影,转而追求新潮的娱乐。皮影戏失去了观众。其次,皮影所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和民俗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原先乡村有求雨、还愿、酬神、节日喜庆等各种各样的民俗活动都要请唱影,现在这样的活动虽然还有,却远不如以前频繁,按吕正业的话说,“很多人都不信这个了”。演出市场逐渐萎缩,这是皮影戏衰落至为关键的原因。由此也引发了另外一个结果:没有年轻人愿意学唱影。唱影的需求少,艺人的收入低,有的甚至不能维持生活,还有谁愿意学呢?我们采访的时候,很多艺人都表示不会让自己的后人学唱影,“赚不到钱,维持不了生活”(孙崇林语)。有些艺人也不再以唱影为主要谋生手段,像刘德生、刘全兴父子,他们目前主要靠制作玉器谋生,闲暇的时候才唱影,他们的班子去年才演了几十场。而吕正业等人,平常还给人家红白喜事吹奏喇叭来增加收入。皮影艺术面临严峻的断代问题。面对这种情况,岫岩县文化部门搞过几次培训班,但是年轻人既没有兴趣,也不愿意学,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另外,影箱的流失严重,也导致皮影的衰落。有些艺人年老了不再唱影,就把影箱连同影卷一起卖掉。孙崇林告诉我们,他的影箱就在几年前低价卖给别人,而后又被高价转卖到国外。这样的事情我们在其他地区调查时也多次听到,许多老影箱都被买走,大部分转卖国外,现在很难再见到代代相传的老皮影了。影箱是维系皮影演出的根本,也是皮影艺术代代相传的结晶,如果影箱都不复存在,皮影艺术又如何存活下去?
岫岩皮影面对的多方面困境和现实难题,也是全国皮影都面临的,甚至可以说是当前各种民间艺术、民族文化所共同遭遇的。如何保护这些正在衰落,有的甚至正濒临灭绝的民族艺术和文化遗产,是当前亟待解决的课题。
二、岫岩皮影的演出与习俗

东北乡村皮影演出的活动很多。老百姓天旱求雨唱影,病好了也唱影,还要唱影庆寿,丰收的时候更是以唱影来庆祝。节日喜庆、酬神更少不了影戏。皮影演出也因此有很多名目,如“喜影”、“愿影”、“会影”、“乐影”、“寿影”、“发财影”等。这些名称并非界限分明,一般用“愿影”和“会影”来代表两大类型的皮影演出。老百姓为了实现某个心愿,在求神灵庇佑时许下唱影的承诺,如果过后心愿真的实现,就需唱影还愿,这种影戏就称为“愿影”。“愿影”多数是私人所请。当然也有集体的,比如一个村子的人集体祈雨,下雨后筹钱唱影还愿,也可以称做“愿影”。“会影”则是以集体的名义,通常在农闲挂锄时期或者节日喜庆时,村里人集资请,有时候庙会的时候也唱。民国十九年的《朝阳县志》记载了这两种不同的皮影演出:

秋三月 摇七月中旬,芸事将毕,村中每演影戏数夜于土地祠前,率为下流社会无稽之小说,亦有关于忠孝、邪正者,以供村众观听,谓之“唱会影”。
冬三月 摇以其昔罹灾眚,祈神得安,则杀羸豕(即小豕也)酹(酬)神,谓之“还愿”。间或演影戏三夜,以敬所祈之神,谓之“唱愿影”。有此事者,必遍邀村邻共饮,谓之“吃愿酒”,亦曰“福酒”。(于世良、赵放编,1989:244)

岫岩皮影的演出,以愿影占绝大多数。当地艺人说,这里唱影以私人的愿影为主,会影非常少,大概只占活动次数的5%。农村许愿的很多,考上大学,生病做手术成功,做生意发财,家人平安无事等等,很多人在愿望实现后就兑现承诺,唱影酬谢神恩。唱愿影一般是自家人和亲朋好友一起在屋里看,不像会影那样一村的人在外头看。在岫岩,农历八月份到腊月是唱影的旺季,夏季忙于农活,请唱影的人较少,等到冬天粮食都收了,没有什么农活了,唱影的才多。旺季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唱。这跟辽西、辽南等地恰恰相反。凌源、盖州、瓦房店等地,以会影居多,唱影多集中在夏季农闲挂锄的时候,冬天则少有活动。当然,在以前皮影戏十分盛行时,各地都是常年有演出。
岫岩的影戏活动还有一大特色就是分场演出。据我们调查,在河北、辽西以及辽南等地,都是以唱影的天数(当地人称“宿”)作为活动单位。唱影都在晚上,通常从天黑开始唱,一直唱完一本影卷(通常是连台本中的一卷)结束,差不多四五个小时,这就算“一宿”的时间,有时可以一连唱上半个月、一个月。唱影和请影的人在演出前谈好一宿的价钱,最后唱了多少宿就给多少钱。岫岩却不同,价钱是按“场”来计算的。一天可以演好几场,白天和晚上都能唱,有时晚上可以接连唱好几场。唱影的时间和场数一般由东家(请唱影的人家)决定,如果东家想安排在一个晚上把许愿时承诺的几场影都唱完,则一场大概就一个小时左右。有时候一个晚上只唱一场,时间就可能长达三四个小时。因此,“一场”要唱多长时间是不固定的,主要取决于东家。时间长度不同,价钱自然也不同。几十分钟一场的话,价钱一般不到一百元,如果三四个小时一场的话,则价钱就有二三百元。
“一场”是怎么表示的呢?吕正业、刘德生等人告诉我们,唱到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就停下来不演,当场把影窗卸下来,表示演出告一段落,这就是一场。这时,东家就摆上供桌和供品,上香祭拜一番。等拜祭完毕,艺人又重新支上影窗,接着刚才的剧情往下唱,时间一到又把影窗卸下来,让东家祭拜。演多少场,中途就得把影窗卸下多少次。其他地区一宿唱完一本影卷,岫岩则要分多场才唱完。
调查期间,恰逢有人请吉祥班去唱影,我们也跟随前去,看到了愿影演出的过程。东家姓邵,据艺人透露,邵家做的是开采玉石的生意,曾向神灵许愿,若能采玉发家就唱影答谢神恩。这年邵家如愿以偿,高兴之下立刻兑现承诺,请来吉祥班唱影还愿。还愿这天,东家要准备丰盛的宴席招待客人。我们到达邵家的时候,亲朋好友已经吃过宴席,各自散去。东家招待我们和艺人一起吃了晚饭,接着就商量搭台。在岫岩,搭台时影窗的方向一般不能朝西。唐义亮解释说:“听我们的师傅讲,朝西就是往西天去,上西天,不吉利!”只有在屋外演出才讲究方位,屋里演出就没有这个忌讳。
有意思的是,邵家已经忘了当初向什么神灵许愿,吕正业问他们:“许了几场影?”邵家回答:“三场。”吕正业肯定地说:“那就是天地影了,是向天地爷许的愿。”于是,东家才开始摆出圆桌,在艺人的指点下,将供品摆好。供品包括:十五个馒头,分盛在三个盘子里;五碗不同的菜,其中必须有一碗是肉;还有三杯酒。在供品前面还放着一碗米,以备上香之用。桌上还准备了已经弄开的一次性筷子(图1)。
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在红纸上写上所要酬谢的神灵的名称,做成三张牌位,每次上香时拿一张放在供品前面。这些牌位当地称为“马”(音),是唐仁广当场做的。三张牌位的正中间都写着“供奉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之神位”,但牌位上的文字都略有不同(图2)。
这次演出一共分三场,晚上8点左右开始,到将近11点结束。演出作为整个还愿仪式的组成部分,必须配合东家的其他还愿步骤进行。整个演出和还愿的过程大致如下:
7点多天黑的时候,艺人开始搭台,东家也摆上供桌,呈上供品,上香。首先用的牌位是最上面写着“酬谢圣德”的那张,牌位左右两边写着“演影达上苍,酬神了心愿”(图2正中),表示还愿仪式的开始和唱影的缘起。上完香,影戏开演。演出将近一个小时后,大约在9点,艺人卸下影窗(影台的其他东西都不动),表示演了一场。这时,东家在艺人的指点下跪拜天地,焚烧牌位。东家跪拜的时候,唐义亮敲锣,吕正业吹唢呐,唐仁广打钹,三人围在东家和供桌旁边,一边吹打一边高声唱赞。因为当时声音很吵,唱赞的话我们没听清楚。过后问艺人,说是一些保佑平安的吉利话。河北、辽西唱愿影需要演《天官赐福》之类的吉祥小戏,其功能应当如出一辙。吉利话是唱愿影的时候必不可少的。艺人还能因此得到东家的赏钱。嘴巴厉害的人可以说出很长的吉利话讨东家欢心,有时能得到更多的赏钱。等吹奏、跪拜完毕,东家将供品撤下,摆上“干净”(尚未使用过)的供品,重新倒酒、上香。这次用的牌位是写着“神人共悦”的那张,左、右两边写着“演影庆吉祥”、“许愿心未改”(图2右一),体现愿影酬神功能与娱乐功能的结合。艺人们重新支上影窗,第二场影戏就开始了。等时间差不多时,艺人再次把影窗卸下,东家又跪拜一番。艺人也再次吹打伴奏,高唱吉利话。仪式和上场一样。将近晚上11点,最后一场演出结束。除了和前面两场一样的跪拜、吹打伴奏之外,东家为了表示庆祝,还鸣放烟花爆竹。在一片热闹声中,艺人收拾了影人和影窗,当晚就离开了邵家。
整晚的演出体现出愿影仪式性与娱乐性的结合,但仪式性占主导地位,而娱乐性在弱化。整个演出严格配合仪式进行,除了唱赞吉利话之外,艺人在演出中还要做些特殊的安排。第一场开演不久,影窗上出现了一个造型独特的影人,被称为“大巴掌”,也叫“大脑袋”、“大下巴”。它和其他影人不同,只有一只手,手掌非常大,鸡胸驼背,下巴很大,身体比例不协调,造型十分滑稽(图3)。
“大巴掌”是滦州影戏流布区域共有的特殊影人。河北、辽西传说他是一个可怜的残疾人,十分孝顺,但苦于无力谋生。南海大士被其孝心感动,特地传授影戏给他,让他以唱影谋生。因此,艺人们都尊南海大士为祖师爷,称“大巴掌”为“大师兄”。我们向吕正业问起这个传说,他回答:“不了解这个传说,光知道它是俺们的大师兄,南海大士是俺们的祖师爷。”他还说,大巴掌的那只手很厉害,是“圣手”,打仗的时候能接妖魔鬼怪的各种兵器。演愿影的时候,“大巴掌”非出现不可。“大巴掌”没有固定的名字,多是以报子、家童的身份出现,说一些诙谐、幽默的话逗乐。因其造型滑稽,擅长逗乐,小孩子尤其喜欢。而东家看到“大巴掌”出来才会心满意足。可见,愿影既以仪式功能为主,又兼具娱乐功能。

但是,根据我们的观察,愿影之娱乐性已大为减弱,对观众的吸引力不如从前。当场看演出的主要是邵家的人和邻居的几个孩子。开演的时候,全场观众有十几人,小孩占大多数,到第一场结束时,已经走了一半。演出第二场时,女子都进屋看电视去了,孩子也跑光,几个男子为了消磨时间,索性在台下玩扑克。等到演出结束时,现场除了我们和艺人,就剩下邵家参加仪式的两人。
吉祥班原本有四个艺人,除了吕正业,还有唐仁广、唐义亮、唐仁亮三位。唐仁亮因故无法前来,整晚演出只有三位艺人。吕正业说,一般不能三个人唱,忙不过来,但也只好勉强应付。由于人手不足,演出效果不甚理想。当晚三个人的分工如下(图4):
唐仁广:负责拿影、翻影卷,唱大嗓(主要是净、丑),位置在影窗的中间偏左。
唐义亮:掌鼓板,兼负责锣、钹,主唱生和花旦,位置在唐仁广之右,居影窗最右边。
吕正业:拉四弦、吹唢呐、打鼓,位置在后场,与影窗的距离有一米多,正对着影卷的位置,唱的时候要边看影卷,不掐嗓。
通常情况下,拿影至少要两人,一人拿上影,一人拿下影。后者还需要翻影卷。由于唐仁亮的缺席,唐仁广一人拿影,同时还要演唱,颇有些招架不住。在武场打仗的场面时,唐义亮还得帮忙拿影。如此捉襟见肘,大大影响了演出的效果。幸好东家以还愿为目的,对演出水准不是很在意。这正好说明,唱影还愿注重的是仪式性功能,其娱乐功能占次要地位,且因其他娱乐方式的冲击,唱影的娱乐功能正不断弱化。

三、从岫岩皮影看满族文化对皮影戏的影响

岫岩县是满族的重要聚居地,唱影的满族艺人自然也多。我们采访过的班主中就有几位是满族人。《深谷幽兰——辽东皮影影系略述》一文提到:“以岫岩为轴心的辽东影系在长达200年的发展过程中,共改写改编影卷数百部。其中有85%出自岫岩皮影艺人之手,包括较著名的《粉妆楼》、《施公案》、《彭公案》等。”(成桂书、于永春,1999:48)这个数字是否准确,不好断定。但是,岫岩、凤城等辽东地区,唱影的主力军应当是满族人。至于影卷是否出自他们之手,则有待推敲。
有学者把岫岩和其他东北满族地区所流行的皮影戏称为“满族皮影”。据笔者所见,这个概念是赵凤山提出的。他在《谈东北地区满族皮影》一文中提出:“满族皮影是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是东北地区很古的一种艺术形式。她诞生于古人类灵魂崇拜时期,与其他地区皮影相比具有独特的造型观念、造型功能及造型特征。”(赵凤山,1996:75)他认为东北满族皮影源于满族萨满教的“借影还魂”法术,“以萨满教文化为根基,以满族为主体”,并且把岫岩皮影作为“满族皮影”存在的例证,认为:“岫岩满族自治县满族先人大部分是从长白山、黑龙江迁移过来的,从很古至今这里一直流传着满族皮影戏。”(赵凤山,1996:76)认为东北皮影产生于远古的萨满教信仰,由居住在东北地区的古民族创造并传承给满族人,这是没有多少根据的猜想,亦不符合我国皮影戏的发展历史与满族地区皮影戏的现状。该文还有颇多商榷之处,笔者不便在此展开。就岫岩皮影来说,根据我们的调查,它跟东北其他地区的影戏一样,信奉的祖师爷(行业神)是南海大士,与萨满教并无瓜葛,而且在影人造型、剧本、演出习俗、表演形态等方面都与河北滦州影戏相近,可以肯定是滦州影系的分支,而不是“从很古至今”流传下来的“满族皮影”。
笔者以为,用“满族皮影”这个称呼来指代东北满族地区的皮影戏是不大合适的,在字面上容易引起歧义。东北是多民族混居的地方,唱影的艺人除了满族,还有汉族、蒙古族、锡伯族等。我们不能因此用“汉族皮影”、“蒙古皮影”等名词来称呼这些民族的影戏活动。我们在岫岩、盖州等地采访的时候,曾经针对“满族皮影”询问过当地的文化工作者。他们反映说:满族早就汉化了,这里的皮影和其他皮影都一样,并不是满族人自创的。

其实,赵的文章已经探讨了一个问题,即满族与皮影戏的关系,只是结论过于极端。我国皮影戏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遍布南北各地,并在流播过程中与当地的语言、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流派。作为一种外来文化,皮影戏在传入东北并渗透到民众的生活中后,必然受到当地宗教信仰、语言、风俗等方面的影响,进而形成地域性鲜明的派别。这是所有艺术门类在传播过程中都会形成的必然结果和普遍规律。作为清朝的龙兴之地,东北地区具有浓郁的满族文化传统,皮影戏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诸多满族文化的痕迹,染上独具满族风情的艺术特色。
那么,满族文化对东北皮影产生了哪些影响?这是一个颇值得探讨的问题。从岫岩皮影的方方面面考察,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影人造型受到满族服饰的影响。东北皮影中有一部分被称为“清影”的影人造型。影人内穿旗袍,外面加上马褂箭袖,头上梳着刻有四季花的旗髻。这是满族贵妇的打扮。少女则梳着辫子。男的影人穿着清朝的官服,顶戴花翎,留着一根辫子。还有上文提到的“大巴掌”,有的头戴瓜帽,脑后梳着辫子,脚穿靰鞡鞋。这些服饰都具有浓厚的满族色彩。我们在盖州调查时,著名的皮影收藏家张永夫给我们展示了他从岫岩等地收集的影人,其中就有一些“清影”。张介绍说,这些影人专门用来演清代的故事,因为清代的服饰跟其他朝代的服饰差异很大,无法通用。“清影”所代表的是清代的人物,并用以表演清代的故事,并非单纯指满族,也包括汉族等。因为,满族统治中国之后,满汉文化合流,汉族的服饰也带有满族的色彩。“清影”在东北影人中占据的比例非常小。另外,“清影”不只存在于东北影戏中,湖南、河北、陕西、山西、四川等地都有。
二、满族的宗教信仰对皮影演出有一定的影响。萨满教广泛流传在北方地区,其最基本的特征是相信万物有灵,认为世间的一切都由神灵主宰。萨满教长期在东北地区流传,被东北的古民族崇拜,更为满族人所笃信。正因对神灵的极度崇拜与信仰,东北民间,尤其在满族地区,普遍有一种信神、好巫的风气。百姓生病了不去医院看病,而是向神灵许愿或者请“大仙”看病;有什么不顺利的事,也祷告神灵以求平安度过。这种深厚的信仰基础使得满族地区“许愿”之事颇为盛行。许愿之后必须还愿,人们经常选择唱影以示隆重,这是岫岩皮影能够常演不衰的重要因素。另外,受萨满教影响的满族人,很重视祭祖仪式。据吕正业反映,祭祖的时候,演皮影戏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三、满族民间传说被改编成剧本。笔者了解到,吕正业的影班曾经在辽宁省皮影调演时演出《赛音哈哈》、《多罗罕》和《小憨的故事》等剧。这些影卷多数产生于“文革”后,由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根据满族地区代代相传的民间故事改编而成。《小憨的故事》讲的是努尔哈赤怎样躲过一场场灾难,成为一代君王的故事。我们在另外一个艺人家里见到一本名为《憨王出世》的影卷,讲的也是这个故事,可见其流传之广。
此外,满族的方言俗语也能在岫岩皮影中找到一些痕迹,尤其在影卷的说白部分。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有些艺人还结合当地的民歌小调,对皮影戏的唱腔、曲调做一些改动和创新,使得岫岩皮影的音乐唱腔在总体上与河北等地相近的同时又具有岫岩的地方特色。
同时要指出的是,满族文化对皮影戏的影响不能被过分夸大。根据我们的调查,广泛流布于满族地区的八角鼓、单鼓、岔曲、子弟书、民间说部等传统文艺,与皮影戏的关联不大,从中亦可看出满族文化对皮影戏的影响之有限。

四、结 语

在东北所有满族聚居地之中,岫岩的皮影戏是当前演出最为活跃的。这种活跃体现在影班的数量和规模都比其他地区相对壮大,常年都有演出。岫岩的皮影演出以“愿影”为主,这是颇具地方特色的,也与满族的传统信仰和习俗有一定的关系。
目前,岫岩皮影基本上处于自生自灭的状况。这是很让人担心的。对于文化部门来说,“保护皮影艺术”很容易流为空话。当地文化馆的人告诉我们,他们有心收集影箱和影卷,却没有经费,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对于大多数艺人来说,“保护皮影艺术”似乎与他们关系不大。艺人对皮影的认识角度与学者、文化部门是不同的。当他们还在演出的时候,影箱、影卷对他们而言是谋生的工具;当他们由于各种原因不再唱影时,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获得经济利益的商品。因此,许多影箱、影卷被辗转倒卖国外,皮影艺术也就在不知不觉中从我们的视野中消亡。保护皮影艺术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当前岫岩皮影面临的问题,同样也是许多挣扎在民间的文化艺术所共同面临的困境。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3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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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部门用培训的方法不可能吸引年轻人去学皮影,如果它不能养活人,谁去学?民间艺术的保护必须让传承人有利可图,不能一厢情愿的幻想艺人有多么高的觉悟,毕竟人家也要生存的。
从作者的田野调查中,读到了很多和我这皮影很相似的文化信息,文章提到的现状也很让人无奈,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怎么去保护,怎么给艺人们动力去保护。说到最后,还是一个钱字在作怪。过去皮影能满足艺人的基本生活需要,现在一切向“钱”看,大家都在攀比,谁也不能免俗。我们不能要求人家死守着不挣钱的生意,换了谁都不会愿意。
是我们文化觉悟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不太正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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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山县的皮影艺人李世宏曾经在河南电视台“梨园春”表演过皮影。我觉得他这样做,对皮影戏的保护和发展很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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