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先生讲“武陵行”的研究思路
1991年,费孝通(中)在湖南吉首观看农户织锦。 资料图片
(上接5版)当然,有时候也会分,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分分合合的历史过程。可是怎么分,怎么合,我们还没有很好地研究,我把它叫做‘分合机制’,即包括了‘凝聚’与‘分解’两类过程。这个问题,现在的民族研究里面还很少有人去研究。对于这个问题,我开始想得比较明确了,那是上个月去丹东考察满族的时候。在11世纪,东北有一个地方政权叫金,控制的地方相当大,基本民族是女真。后来女真人有一部分流到华北,分出去了,后来就不叫女真人了。而留在东北的女真人中有一部分后来又发展强大起来,他们联合了当时邻近的其他群体,以女真人后裔为核心,自称为‘满洲’(Manchous),我们后来称之为满族。我把中华民族的核心群体叫做‘凝聚核心’。中华民族的发展进程就是围绕着这个核心展开的,许多群体都参与了这个‘凝聚核心’的发展过程,包括了汉人、蒙古人在内,有的进入了这个核心,有的附着在这个核心之上,形成不同的层次。以‘核心’开展的分分合合的过程,包括各民族自身的形成都是如此发展的,连汉族的形成也不例外。凝聚是一个过程,它在过程当中逐步构成了不同层次的差序。这就是我在《乡土中国》中讲的‘差序格局’。”
费先生还谈到满族自辛亥革命至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状况,同时还列举了蒙古族以及在“民族识别”过程中遇到的壮族的情况,以此说明一个民族集团内部各部分也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他强调,没有一个民族内部各部分是完全相同的,相互可以存在一个基本的认同,但这个认同的实质也很复杂,各个民族实际上都是一个复杂体,都有待进一步去研究。
随后,费先生说:“我们现在来看土家族。土家人一开始也不承认自己是土家族。现在土家的人数飞涨了,这是怎么发生的呢?这一趟调查,我们就是要把他们的变化记录下来。土家有其复杂的特点,在一定意义上与壮族相似。他旁边居住着苗族,他也曾经统治过苗族。因土家很早就开始与汉族接触,所以文化发展和经济地位较高,他就能在此统治。与苗族相比,他们各自所处的地域条件很可能不同,土家是住在坝子里的,苗族在山上,这就叫做山区民族分布的特点,叫‘立体化’,可以根据海拔高低来考察民族分布的界限。可以分为三层:坝(平原,包括交通中心),坡地,峒(山地间的小盆地)。”
他指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很说明当时存在着一种孤立社会的情形。外界的任何变化包括朝代变化,都对其没有影响,这些孤立的小社会与外界没有任何交流。我去湖南江永千家峒,有人说是瑶族的发源地。这里的民族集团可以分两批,一种讲汉话,居住在中间平地,这批人也可能是汉族进去后演变而成的,是否如此,还不好说;另一批居住靠山,瑶族的痕迹则很清楚。所以,只有结合了山区的地理条件才能看清楚民族的分布,理解各族的经济背景和他们之间的和平共处。我现在不清楚的,就是土家族、苗族和其他民族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历史上是否有汉族进到这个地区?汉族又是怎么样进入武陵山区的?他们与土家族、苗族的关系如何?为什么苗族的历史这么长却能始终保持其为苗人,苗人分布这么广,称谓都不同,他们是不是一个来源?还只是一个称呼?还有,山区上面海拔最高一层实行刀耕火种的叫‘游耕’,为‘瑶’。汉人进去以后,怎么就成了瑶族了呢?这里面也可能有一个复杂的过程。我们就是要通过这些具体的过程来弄清楚‘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机制。”
民族研究的发展方向有两个:一部分人可以从历史角度去研究;另一部分是要从正在进行的过程中去分析,深化我们对民族演变的理解
费先生认为,民族研究的发展方向有两个:一部分人可以从历史角度去研究;另一部分是要从正在进行的过程中去分析,深化我们对民族演变的理解。民族研究再向前进一步,就是分析中国各民族的特点、民族性,以及中国的民族概念、民族实体同西方国家民族之间的区别。他认为对于这个区别的研究将会成为今后50年中国民族研究的重点。
他提出:“为什么欧洲的民族之间总有冲突?东欧的工业化、现代化程度比我们高,可是民族矛盾却这么厉害,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我们的民族构成和他们是否相似?另外,加拿大主要是由讲英语的区域和讲法语的区域构成。我到法语区大学访问,他们不让我讲英语,我在英语区时,不能讲法语。他们的现代化程度也比我们高,那么为什么还有民族问题呢?为什么中国的民族不是这样,为什么会形成一个11亿人口的汉族,这个历史过程又怎么理解?”
他认为,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地方不存在民族冲突:一个是美国,一个是中国。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多民族和平共处,留下了一个种族问题。这就形成了几种模式,譬如东方模式、美国模式等。这个问题将会成为21世纪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重点。殖民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民族矛盾时期。人类学应该向这方面发展,这很显然是一个世界性的大问题。
在中国则需要研究经济发展同民族分合的关系。蒙古族的例子比较清楚,不同民族或同一民族的不同地区都有自己的发展路子。现在的满族也是如此。这次调查就是来看看土家族,土家族都是从事农业的,都在山区,来考察一下他们是怎么发展的。费先生说他所研究的两个课题,即民族问题和农村问题,到这里就又交叉到一起了。
1991年10月8日,费先生到黔江去参加“湘鄂川黔毗邻地区民委协作会第四届年会”。这次会议主要讨论山区少数民族发展的问题。费先生在会上发表了长篇讲话,详细地讲述了这次考察的目的,还介绍了苏南等沿海发达地区的发展情况,分析了少数民族聚居山区的特点,提出了发展少数民族经济的初步看法和思路。此时可以说正是他原计划的20多天考察日程的中间,在这前一段基层考察中,他已对少数民族聚居山区发展有了一个初步系统的看法。同年12月,费先生完成了《武陵行》一文的写作,随即在《瞭望》杂志上分3期连载发表。这篇文章于次年编入他的《行行重行行》一书。
近日,湖北民族学院的同志为筹备2008年湘鄂川黔毗邻四省协作会届年会的纪念文集来京筹稿。为了留下一个比较完整的历史纪录,我建议他们除收入费先生的《武陵行》一文外,一定要编入他当年在第四届年会上的讲话。为此,我找出了当年的工作笔记和保存的资料,并请老摄影家张祖道先生重印了1991年10月8日上午座谈会的两张照片,同时写了这段回忆,这既是对费先生的缅怀,也希望他的从实求知、志在富民的治学精神得以不断发扬。
中国的民族问题非常复杂,各民族的发展历程、各民族之间的交往历程非常复杂。各族在血统上相互通婚,在文化中相互学习,在地域上混杂居住,分分合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的与中原的汉人融合得比较多,有的距离相对远一些。费先生在讲到“民族识别”时的遗留问题时,曾指出它们“大多是些‘分而未化,融而未合’的疑难问题”。这充分说明了中国民族问题的复杂性和动态性。今天我们研究中国的民族问题时,参考费先生在武陵考察时所谈到的他对于中国民族研究的一些思路,也许可以对今后的研究工作有所启发。
(作者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