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节日里的中国》 第二部分
上 巳
作者:常建华
出版社:中华书局
上巳,又称元巳,作为节日特指三月上旬的巳日。此日古代有“祓禊”(fúxì)等风俗,三国魏以后,为了便于记忆,“上巳”固定在每年的三月初三。
上巳由来:祓禊与求子
上巳之巳是十二地支的巳日。劳幹在《上巳考》提出,用地支系日,可能与腊祭有关,腊祭用戌日是汉代承受秦国的风俗,秦国始为腊是在秦惠王十二年(公元前326年),也可能受到了战国“建除家”择日方式的影响,因为上巳是清洁、清除一类的节令,若用“建除家”的方式计算,三月(辰月)上巳是“除”日,正合清除的意义。
所谓建除家,是以建除十二辰定日吉凶者。《淮南子•天文训》说:“寅为建,卯为除,辰为满,巳为平,主生;午为定,未为执,主陷;申为破,主衡;酉为危,主杓;戌为成,主小德;亥为收,主大德;子为开,主太岁;丑为闭,主太阴。”十二辰中六吉六凶,满所在之辰,平所在之“巳”都属于凶的范畴。“巳”为凶也反映在其他文献中,《尔雅》说:太岁“在巳曰大荒落”。《周礼•地官•大司徒》也说:“大荒大札。”大荒,即大凶年。辰巳为凶的观念反映在古人生活中,《后汉书•郑玄传》记载,东汉献帝建安五年(200年)岁在庚辰,这年春季郑玄梦见孔子对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郑玄醒后以谶验合,知命当终,果然不久去世。北齐刘昼在《高才不遇传》中对此评论说:“辰为龙,巳为蛇,岁到龙蛇贤人嗟。”
既然有凶,就谋求破除之法。《越绝书》记载:“天运历纪千载,一至黄帝之元,执辰破巳。”这大概是两凶相遇强者胜,故以满破平吧。如此,明彭大翼《山堂肆考》说:三月建辰,则巳为除日,故“‘上巳’一曰‘上除’”。揭示了“上巳”一词由来和性质。上除之除,即破除之意,与破意相同。晋左思《齐都赋》有“上除”的用法:“太阳季月,上除之辰,无大无小,祓于水阳。”上巳也称作“除巳”,与“上除”同意,如东汉蔡邕《禊文》讲:“洋洋暮春,厥日除巳。”(以上据林恭祖《曲水流觞话上巳》,载(台)《故宫文物月刊》1986年4卷1期)
化凶为吉的破除之法就是祓禊。《周礼•春官》有“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之句,东汉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诗经•郑风•溱洧》歌颂了在溱水、洧水岸边男女热闹的交往,东汉薛汉的《韩诗外传》说:“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宋书•礼二》引)兰的作用与香草薰身、草药沐浴相同,也是祓除不祥。上巳的这一风俗战国时代已有。至于汉代的上巳节,司马彪《后汉书•礼仪志上》说,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即病),为大洁”。看来祓除活动就是到水边沐浴清洁,去掉疾病和不祥。《荆楚岁时记》说三月初三这一天,采摘鼠曲草,用蜜汁加粉调和,做成饼团,可以治疗时气病,认为三月初三与不好的时气相连。
上巳还被解释为求子。孙作云《关于上巳节二三事》(收入孙作云《诗经与周代社会》,中华书局1966年)认为,“上巳”的“巳” 字即“子”字,“上巳”即“尚子”,上巳的最初意义是为了求子。上巳节与商族的高媒祭祀、以燕为图腾的原始信仰有关。《史记•殷本纪》记载,商族始妣简逖吞鸟卵,因此怀孕生下契。行浴就是祓禊。简逖被奉为高媒神,祭祀她,在后代演变为上巳节的祓禊求子。后代上巳节还有曲水浮卵之戏,也应追溯到东夷诸族以鸟为图腾,传说他们的始妣吞鸟卵而生子的原始信仰。
上巳临水“浮卵”之俗,多见于魏晋南北朝记载。晋张协《洛禊赋》讲禊日“祓除于水滨”,“祈休吉,蠲百疴”,“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于中河”。晋潘尼《三日洛水作诗》有“羽觞乘波进,素卵随流归”之句。
浮卵的变相是浮枣。梁萧子范《家园三日赋》说“浮绛枣于泱泱”;庾肩吾《三日侍兰亭曲水宴》也说“参差绛枣浮”。
上巳求子之俗还从其他方面体现出来。如《三辅黄图》卷四说汉代长安有“百子池”,上巳时人们在此张乐,显然是求子之地。四川的不少地方乞子是在上巳进行的。简州北有玉女灵山,上有石乳房流水,宋代“每三月上巳日,有乞子者,漉得石即是男,瓦即是女,自古有验”(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七六)。宋代金堂县有一井,“每岁三月三日蚕市之辰,远近之人祈乞嗣息必于井中,探得石者为男,瓦砾为女”(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一二二《道教灵验记》)。而成都北门外有山,上有小池,三月三日“投石其中,以占求子之祥”。上述事实说明求子确是上巳节的主要内容。
流杯聚会与射礼•踏青
上巳水边的活动,还有娱乐性的曲水流杯之戏。《荆楚岁时记》说:“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即在弯曲的溪中,将盛着酒的杯子浮于水上漂流,借流水传杯,人们各自守候一处,酒杯漂到谁的地方,谁就取饮赋诗,借此取乐。这种漂浮的酒杯,两侧有一对耳朵或翅膀,称作“羽觞”。曲水流杯又称曲水流觞。晋南朝的诗篇描述了这类习俗。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第二首有“羽觞波腾”之句;前引潘尼诗中说“羽觞乘波进 ”;鲍照《三日》诗中“临流竞覆杯”的描写;而庾肩吾《三日侍兰亭曲水宴》的“百戏俱临水,千钟共逐流”,记述了流杯的盛大规模。这些诗句反映出当时曲水流杯的普遍性。以上以曲水流杯为契机,朋友藉此常聚会,这类雅集最著名的要数晋代王羲之和四十二位朋友三月三日相聚会稽山阴兰亭修禊的故事了。《兰亭集序》专门记述了此事,为人们津津乐道。
流杯本是野外溪畔所为,后来人们修备专门的园池进行。据东晋郭豫生《述征记》载,洛阳城广场门北,即是魏明帝的流杯池。今存清代流杯之处不少,如北京的故宫乾隆花园、中南海、潭柘寺、香山等地都有微型亭子或微型水渠。水渠是在石基上凿成迂回曲折的沟槽,皇帝题写匾额为“禊赏亭”、 “流水音”等,一般通称流杯亭。可见曲水流杯之俗传至清代。值得一提,台北新建故宫博物院,在正馆左前方建“至善园”,园有八景,之一便是流觞曲水,对岸为兰亭,左侧立兰亭序碑,以此代表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
唐代的三月三日成为一个主要以春游为中心内容的节日。上巳是唐代三大节日之一,在节前五天,按照官吏职位高低,分别赏给一百至五百贯的宴会费用。上巳日皇帝照例赐宴曲江亭,百姓也到曲江行乐。王维《三月三日曲江侍应制》“奉迎从上苑,祓禊向中流”,即是曲江宴会的写照。崔灏《上巳》诗“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描写出长安祓禊倾城出动的盛况。而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反映出姑娘对此节的热衷。
唐以后流觞聚会的禊饮之俗渐衰。南宋范成大《观禊帖有感三绝》说:“三日天气新,禊饮传自古。今人不好事,佳节弃如土。”哀叹禊饮之不振。
北朝至唐,上巳还有射箭的礼俗。陆翙(huì)《邺中记》记述后赵石虎在邺城筑有华林园,三月三日与公主妃嫔“临水施帐幔,车服灿烂,走马步射,宴饮终日”。梁的庾信到北周后作《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序中说,三月三日乃命群臣陈大射礼,虽行祓禊之宴,即同春蒐之仪。这种马上射箭的春猎礼还见于北齐,属于北朝游牧民族南下后与中原礼俗的结合。
唐代上巳的大射礼盛于宫廷。《唐会要•大射》记载了太宗、高宗、玄宗时代多次举行大射。《旧唐书•许景先传》还把上巳称为“赐射节”。赐射是对射箭出色者赐马、绫、布帛等,因为费用的问题,开元八年(720年)在许景先的建议下废止了大射。
春游时节也少不了踏青。唐初孙思邈的《千金月令》记载,三月三日,要向尊长上踏青鞋履。使用专门的鞋子踏青值得注意,当有特定的寓意。唐末五代李淖《秦中岁时记》说:“上巳,赐宴曲江,都人于江头禊饮,践踏青草,曰踏青。”可见踏青是上巳节的一项内容,而践踏这一侵凌青草的有意行为,透露出与祓禊的性质相同,在于去除不祥。唐人上巳踏青草是相当流行的,孙棨《北里志》说,上巳日张住住家人俱踏青,就是一个证明。
宋以后禊饮不盛,踏青之俗虽不如清明,也有一定规模,主要是春游的娱乐活动。宋人周必大诗句“修禊归来却踏青,临流谋野两关情 ”,将修禊与踏青分离开来,专门踏青。《全元散曲》描绘出上巳春游的娱乐气氛:“修禊潭,水如蓝,车马胜游三月三。晚归来,酒半酣,笑指西南,月影娥眉淡。”明弘治江苏《吴江县志》记载:“上巳日,郡人倾城而出,游于百湖山水间,邑亦有游者,是日喧盛,饮者、博者、交易者、闲观者,不下万人。”一幅热闹的春游图跃然纸上。清同治江西《瑞州府志》说,上巳“携酒盒郊游踏青,士民皆然”。郊游踏青已是上巳主要的风俗。
戴荠插柳•祀神•农占
宋代以后上巳节流行头戴荠菜花。南宋所撰《岁时广记》卷一九引《琐碎录》说,淮西人三月三日取荠花铺灶上及床席下,可避虫蚁,极有验。苏东坡《物类相感志•总论》:“三月三日,收荠菜花置灯檠上,则飞蛾蚊虫不投。”这是在居室中布置荠花,以避蚊虫。明代方志多记载戴荠之俗。如嘉靖河南《商城县志》:“三月三日,戴荠菜花,喜岁丰之兆。”嘉靖河南《永城县志》:“男妇多出采荠花插之终日,俗云避眼疾。”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谬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苏州太仓和安徽和州、滁阳诸地方志也有戴荠的记载。明代戴荠是表达“岁丰”和“避眼疾”的愿望。
清代有关戴荠花的风俗,在顾禄《清嘉录》中有详细记载:“荠菜花,俗呼‘野菜花’。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呼‘眼亮花’。”又据乾隆河南《新蔡县志》:“戴荠花,盖以丰年甘草先生,故戴之,喜岁丰也。”
荠菜花驱虫明目的效用在南唐陈士启《食性本草》和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被予以肯定。对荠的重视有更古老的传统,《诗经•谷风》有“其甘如荠”的说法。南朝鲍昭《三日》说:“时艳怜花药,眼净悦登台。”又说:“凫雏掇古荠,黄鸟衔樱梅。”表现出对荠的重视。用药使“眼净”,表达人们的一种追求,或许是后世戴荠明目的张本。
柳也是避虫求祥之物。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唐中宗时,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圈,戴之可免虿(chài)毒。《新唐书•李适传》也说细柳圈避疠。还有插柳之俗,乾隆山西《武乡县志》说,三月三日“士人取柳枝遍插墙壁间,谓之驱毒蝎”。
此外还有其他风俗。《析津志辑佚•岁纪》说,元代大都人认为,三月三日可脱贫穷,居民以菽黍秸做成圆圈套头套脚,然后掷之水中,表示脱穷。贫穷是不吉祥的,除之符合祓禊的传统。而乾隆福建《永福县志》载:“采香草插门,以祓不祥。”或与古代上巳以香草薰身之俗有关。福建的上巳食俗也可注意,崇祯《海澄县志》记载:“采鼠草、麹草合粉为粿,荐祀之余,以相赠送。”令人想起《荆楚岁时记》中“取鼠麹汁蜜和粉,谓之龙舌,以厌时气”的记载,此俗可谓源远流长。受佛教影响,供乌饭也在上巳节出现。万历福建《建宁府志》说:“乌饭,取南烛木茎叶,捣碎渍米为饭,成绀色以食,且各相馈遗,俗谓目连是日作此供母,故效其然。”
宋以后三月三日流行祀神活动
宋代开始于三月三日祭祀北极佑圣真君。此神是道教将北极星人格化,道观祭之。据《梦粱录》记载,南宋人以三月三日为北极圣佑真君诞生之日,杭州佑圣观侍奉香火,当日降赐御香,修崇醮录。午时行朝贺礼,士庶烧香,纷集殿廷。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以祈国泰民安。诸军寨及殿司衙奉侍香火者,皆安排社会,结缚台阁,迎列于道,观者如堵。贵家士庶,亦设醮祈恩。贫者酌水献花。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也记载了类似风俗,此俗一脉相承。杭州的佑圣之祭是很盛的。明代南北二京也有佐圣庙,三月三日遣官致祭。
三月三日的玄帝祭祀也于宋以后兴起。玄帝即玄武帝,又称为真武帝、荡魔天尊,是道教大神。玄武很早就是主北方的星辰,后改造为灵龟,宋代出现真武一词,南宋有真武入武当山修行的传说,被人格化。明代朱棣兴起于北方,对玄武崇敬有加,民间对其信仰更加普及。明代河南真阳、永城、夏邑、归德诸志均有三月三日祀玄帝的记载。清代乾隆甘肃《成县志》说,三月三日“步郊外踏青,兼降香真武庙”。真武信仰主要流行于北方。
三月三日有农占之俗。一是以天气占桑蚕。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五《种桑柘》引六朝以前书《杂五行书》说:“欲知蚕善恶,常以三月三日,天阴无日、不见雨,蚕大善。”继承这一传统,南宋《岁时广记》引《博闻录》说以三月三日晴雨,占桑柘贵贱。直到清代,湖北《江陵县志•气候》记载,以三月三日阴雨兆丰年,晴朗则旱,桑贵。谚云“三月初三晴,桑上挂银饼。三月初三雨,桑叶有苔痕。”
二是以蛙鸣占农桑。南宋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十六首》记叙晚春:“湔裙水满绿州,上巳微寒懒出游。薄暮蛙声连晓闻,今年田稻十分秋。”(范注:吴下以上巳蛙鸣,则知无水灾)江南水稻之乡,通过上巳蛙鸣判断丰歉,蛙声不断是丰兆。明代万历《嘉兴府志》说:“三月三日闻蛙鸣,米贱。 ”米贱即是丰收。青蛙,又称田鸡,蛙鸣以占农事,又叫“田鸡报”。《清嘉录》记载,苏州农民于三月初三听蛙声于午前后,以占稔,谓之“田鸡报”。谚云:“ 田鸡叫拉午日前,大年在高田;田鸡叫拉午时后,低田弗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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