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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快鸽]神话与历史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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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lec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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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28 14:58
标题:
[齐快鸽]神话与历史的界限
神话与历史的界限
——评沃尔夫《卡珊德拉》和《美狄亚》
齐快鸽
有的时候,远观可以看得更清楚,我们在旅行和谈话中总是能观察到这一点。几千年前的神话可以帮助我们重新看待这个时代的自己。神话,作为人的社会历史结构的信息,以最有效的方式表现了一些永恒、不断重演、具有悲剧色彩的情景和冲突,其中深藏浅隐的原始经验响应着现代人类处境的感应。于是我们看到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一幕奇妙无比的景象:神话的复归和再创。许多作家钟情神话,从古老的希腊神话中汲取素材,以不同的方式使这些古老神话为现代艺术创作服务。这些作品不是要从历史的角度去复古,也不意味着逃避历史,而是反省现实,展现人类当前面临的精神困境,借助神话的钥匙打开今天社会矛盾的症结。无论是二十世纪的戏剧,还是叙事作品,都从古希腊神话中汲取素材。在德语文学中,德国女作家克丽斯塔·沃尔夫(1929—)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
沃尔夫是二战后德语文坛最具影响力的杰出作家之一,她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社会批判意识,着力表现当代西方社会、思想、文化的重大转型和发展,揭露现实中的矛盾与问题。沃尔夫认为文学就是要表现个人认识自我、发掘自我的过程,她的作品对失败者予以特殊关注,常常用追忆视角将“失败者”和“受迫害者”的不幸遭遇诉诸笔端,以此来隐喻和批判不合理现实,希冀人类美好的未来。沃尔夫创作丰富,笔者在此介绍她两部最具代表性的取材于古希腊神话的小说:《卡珊德拉》和《美狄亚》。在这两部作品里,沃尔夫以其独特的视角,拒绝了卡珊德拉和美狄亚的传统形象,重新讲述故事,挖掘出隐藏在其后的历史真实面貌,旨在寻找人类社会文明暴力的源头,通过原始的意象暴露长久以来人类文明的痼疾、文化的冷漠和缺陷,引发读者思考当代生活中诸多问题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的深刻根源。
1
1983年《卡珊德拉》一经发表即轰动文坛,获得了评论界的高度评价。小说以古希腊悲剧创始人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和荷马史诗《伊利亚》为依据。希腊神话中的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和王后赫卡柏的女儿,被阿波罗赋予预言才能,但她强的性格又不愿委身于他,恼羞成怒的阿波罗惩罚她,使她能预见到一切灾,但谁也不会相信她。在特洛伊战争中,卡珊德拉虽一再警告,不能让帕里斯率舰去希腊,不要去抢希腊美女海伦,不要把大木马搬进特洛伊城,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终于导致了特洛伊城的毁灭(后人把没人听的警告称为“珊德拉的疾呼”),特洛伊城陷落之后,卡珊德拉被希腊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占为女奴,带回希腊,后被其妻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害。
在许多方古典文学作品中,卡珊德拉这一神话人物经常出现,但从来都只是一个配角。荷马和埃斯库罗斯将卡珊德拉的角色固定了下来,此后的根据这一段神话改编的文学作品也基本以他们的叙述为依据。与以往作品不同的是,沃尔夫在她的小说里第一次让卡珊德拉成为了小说的主角。
《卡珊德拉》通篇是卡珊德拉在赴刑场(被克吕泰涅斯特拉处决)路上的漫长的回忆和独白。短短几个钟头,这位特洛伊公主——预言灾难的“疯子”,回忆和思考她的一生,反思那场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透过她对特洛伊人三次出航希的回忆,我们到了特洛伊战争的崭新全局:与以往记载不同的起因和经过。关于特洛伊战争的起因,荷马史诗的说法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乘船到希腊,受到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的款待,但帕里斯却拐走了他美貌的妻子海伦,并带回特洛伊,希腊人非常愤怒,于是来讨伐特洛伊。然而在沃尔笔下,卡珊德拉通过自己的观察和体验,揭露了另一个历史的真相。
特洛伊人第一次出航希腊,那时卡珊德拉还是乳母怀中的幼儿,只隐约记得那火炬、旗帜、岸边欢呼的人群以及那艘巨大的船。只是当她成为女祭司和预言家之后,“孩提时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事,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第一次出航,是与希腊人谈判通过达达尼尔海峡的条件;第二次,为了索回被希腊人抢走的国王的姐姐赫西俄涅,不料不仅没有要回皇姑,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先知卡尔卡斯留在希腊未归。此后希腊人和特洛伊的矛盾也渐渐由贸易、海峡、质等等问题逐步深化。第三次出航最终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帕里斯出航归来,百姓只他从船上带下一个面纱蒙得严严的人,而未看见其真实面目。宫廷宣布,帕斯已经奉命将希腊最美的女人海伦从傲慢的希腊人那里夺了过来,从而消除了从前抢走皇姑而强加在国民头上的耻辱。为之喝彩欢呼的百姓却一直没有看到海伦露面。一再追问下,卡珊德拉终于得知真相:海伦根本不在特洛伊,一切都是谎言。国王为维护所谓王室脸面,谎称掠来海伦蒙蔽民众,企图利用英雄崇拜心理控制民众,为战争布道。实际上,无论是特洛伊还是希腊联军,战争双方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其真正目是掠夺那里的黄金资源,争夺自由出入达达尼尔海峡的控制权。但他们都在利用海伦的名字,把战争的罪恶归咎于女人。小说取材于神话故事和英雄史诗,却抛弃了传统的化规范。以往的神话中被誉为“最伟大的英雄”阿基琉斯在沃尔夫笔下却是杀人成性的“畜生”,勇无比的希腊联军将领阿伽门农,也不过是一个丧失自信的“懦夫”。古典神话宣扬和歌颂的英雄业绩,在卡珊德拉看来却是十恶不赦的谋杀行为。沃尔夫透过女性的“内心声音”,从“女人”的视角,用女人的价值观看待和评价特洛伊战争,以争所造成的恐惧、痛苦的表达,代替了以往所谓英雄美的宣扬。卡珊德拉的独白,一反战争起因的传统叙述——其归结为美貌的海伦,从而揭露了历史上统治阶级为发动战争寻找种种借口,男性统治集团无止境的扩张欲,才是战争的真正根源。
沃尔夫曾说,卡珊德拉是这部作品中唯一“认识自我”的人。卡珊德拉思维清晰、眼光敏锐,有着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和自我觉醒的女性意识,她不甘心扮演社会为她预设的妇女作为附属品的角色,向往做一个自主的人:成为女祭。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卡珊德拉生的特洛伊城邦,是一个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并最终为后者所取代的社会。男人拥有特权,操纵一切公共生活,而女性的参与则十分有限。卡珊拉敢于反抗男性权威阿波罗而遭受惩罚,她的先知先觉不被理解甚至误解,剥夺了被信任的权利。第二次出航归来,她精神崩溃;阻止不了军队第三次出航,她再次疯狂发作;当关于海伦的谎言散播时,她警告阻止,挺身反抗王宫政策;当她反对以姐姐为工具诱杀阿基琉斯的计划,并预言特洛伊的灭亡时她不可避免地被自己人误解,被曾宠爱她的父王痛斥为敌我不分,投入监牢。
卡珊德拉最有名的呼吁,也是小说中被引用最频繁的句话:“战争何时开始,人们是能够知道的,但战争的前奏是何时开始的呢?倘若这有规律可循的话,人们应该把这规律传下去雕刻在陶器或石头上,让它永远流传下去。那么这规律可能是什么呢。如果有的话,也许就是:你们不要被自己人蒙骗了。”
这便是卡珊德拉,更是沃尔夫及其民族刻骨铭心的战争的教训。对于作家和她的人物来说,反战重要的不是记住敌人,牢记敌人的滔天罪行和留给们的深仇大恨,而是首先警惕“我们自己”!卡珊德拉一直在观察,战争之前,当希腊人还根本无影无踪的时候,特洛伊的统治者散播谣言,诋毁对手,怂恿民众支持他们发动战争,磨刀霍霍,造成如临敌之势。“战争的第一个信号,是我们的行动要以敌人为目标。”于是军备竞赛被说成是自卫行为,敌人的形象被预设,海伦成了发动战争的替罪羊。卡珊德拉不解:我们何以需要敌人?作为预言家的她,看穿了导致战争的必然过程,认识到权力和谎言是相互的一丘之貉。她认识到:我们自己在制造敌人。于是她警告:战争是从准备战争开始的,反战同样始于战前,警惕我们自己,把我们拖入战争灾难的是我们自己。
可以说,《卡珊德拉》是沃尔夫对古典神话的一次全新的阐释,其目的是——正如沃尔夫自己所说——把卡珊德拉这一人物以及她所经历的一切,“从神话的源泉再归依到所构思的社会、历史的坐标上去。”八十年代抵制军备竞赛和新核武器系统的和平运动风起云涌,反战成为这一时期作家创作的中心题材。沃尔夫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创作了《卡德拉》。小说写的虽然是三千年前的特洛伊争,但这里无疑是借指八十年代世界核战争的危险。借助卡珊德拉回忆特洛伊战争的起因、经过和结局,作家暗示当今超级大国以种种谎言搞核军备竞赛将给世界人民带来巨大威胁,并以卡珊德拉的疾呼,发出“预言”,让人们警惕超级大国正在准备和发动的战争。
著名评论家斯格瑞德·维格尔(Sigrid Weigel谈及沃尔夫和她这部小说时说:“要回到一个没有文字的时代,去探寻历史上卡珊德拉的结局,她把目光投向西方传统的起源。”沃尔夫就是通过追溯人类文明渊源,质询现代社会的自我毁灭倾向。小说通过卡珊德拉这个神话人物将妇女命运和世界的沉沦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特洛伊女预言家卡珊德拉的命运可以理解成世界性历史转折的化身,其最终以父权统治战胜母权秩序而结束,从而奠定了整个欧洲文明中工具理性的胜利。在小说里,我们看到的是古代父权社会的扩张欲和战争的功利欲望,而在现代工业社会里,我们看到的是人们对经济效益原则的崇拜,一味追求技术进步和利润最大化。毋庸置疑,理性成就了西方现代文明的辉煌,然而这是一把双刃剑,其过度膨胀——当理性被简约化为技术、数据和可操作性,人类进步等同于经济效益的提高时,理性成了人类文明当前的危机。沃尔夫在极端理性与父权制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之间看到了联系点。以“理性”为指向的父权制的“征服欲”、“权力欲”和“破坏欲”,对英雄的盲目崇拜及其暴力倾向,只会使他们争夺权力的具,在极端情况下(可惜不是少数时候),往往能导致人类的毁灭,特洛伊的灭亡证明了这一价值体系的失败。沃尔夫借此批判了自史前至今父权社会中产生的以破坏自然和自我的价值体系。她不仅要展现女性在父权社会的生存境遇和命运,更是关注整个社会和人类的人性化。作家并非主张退化到前工业社会的非理性状态中来,但她的小说告诫读者,我们周围的文明不过是薄薄的一层,脱离了善的目的而片面求真,将科学价值凌驾于其他一切价值之上时,异化、分裂和野蛮随时可能发生,到那时生活将不再是一切的中心,这个中心将被死亡占领。
2
《美狄亚》是沃尔夫1996年发表的又一部引起文坛强烈反响的小说。它取材于古希腊神话里阿耳戈英雄的传说故事,复仇女神美狄亚是这个传说中给人印象为深刻的人物之一。公元前431年,希腊最负盛名的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根据这段神话创作了流芳后世的剧本《美狄亚》,并首次虚构了美狄亚谋杀亲子的情节。自此以后,美狄亚就被塑造成一个残忍的、为爱情而疯狂的仇杀者。后世众多作家也都沿袭了这情节,创作了许多与美狄亚相关的艺术作品。尽管创作时代、意图和题材处各有不同,但主要情节却是基本一致:科尔喀斯公主美狄亚爱上前来盗取金羊毛阿耳戈英雄伊阿宋,帮助他屡次挫败父王的阴谋,带着金羊毛随伊阿宋乘船逃跑。途中她把自己的同胞兄弟阿布绪尔托斯砍成碎块,抛入大海,趁机摆脱父亲率领的船队的追赶。流离辗转到科林斯城邦后,伊阿宋贪图权势,要与城邦公主格劳刻成婚,遗弃发妻。走投无路的美狄亚一怒之下,设计烧死科林斯公主和国王,又亲手杀死自己两个儿子,以此向不忠的丈夫报复。后,她乘龙车逃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沃尔夫在她的小说《美狄亚》里颠覆了传统的神话故事,作家重新采用了神话的古老形式“叙事体”讲述故事,而这种叙事又区别于传统叙事:小说里没有一个贯穿头尾的叙述人。小说全篇由11章独白组成,不是一的声音,而是六个不同的声音,作家让故事里的六个人物轮番出场,回顾过去,表明各自对所发生事情的态度和看法,以此将事态的发展线索勾勒出来。于是美狄亚的故事从六个不同的视角展开,并在各种声音的交织和重叠之中,得到了全新的、与流行的俗套截然不同的演绎。
在故乡科尔喀斯,老国王的统治腐败堕落,王室挥霍无度。美狄亚和母亲为代表的革新派力主改革,试图推翻父亲的统治。不料这场政治运动却以失败告终:老国王为永掌王权,派人杀害了王位继承人——自己的亲生儿子,将其碎尸,抛于荒郊野地。绝的美狄亚不得已离开故乡,逃到科林斯。此举并非是出于对伊阿宋盲目的爱情。逃到科林斯的美狄亚原以为找到了一个文明、人道的国度,却发现这里人情冷,赤裸裸的金钱至上主义肆意横行,王室的奢侈骄淫和政治腐败甚至胜于故乡科尔喀斯。面对科林斯王的权势,她毫不妥协,敢于挑战至高无上的王权,她的反抗精神令统治者感到恐惧,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与此同时,两年饥荒使原本富裕的科林斯国力衰竭,饥荒之后又遭遇地震和瘟疫,加之外族的武力威胁,眼看要被他族征服,整个王国入一片空前的危机。无论天灾还是人祸,灾难的规模之大令当权者手足无措。当权派为摆脱危机维持统治,操纵、煽动暴怒的群众诽谤、诋毁美狄亚,诬陷她是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于是无辜的美狄亚被选中为“替罪羊”,最终被驱逐境,陷入悲惨的处境。
在沃尔夫笔下,那个在传统神话中为爱情丧失理智,出卖父亲、祖国、弑兄杀子、毒死情敌、人性泯灭的美狄亚了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完美女性。“学会阅读神话是一种独特的冒险;是自己逐渐发生变化的前提,是怀有接受‘事实’概念的另一个内容的激情。”作家大胆质疑传统:美狄亚处在三千年前母权社会向父权社会过渡时期,受母权制价值观影响、承担着氏族繁衍责任的母亲么会杀死氏族的最高财富——自己的亲生儿子呢?况且,母权社会中的女人根本不会意识到一夫一妻制,更不要说去嫉妒丈夫的情人了,又从何谈起毒死情敌?经过考证,沃尔夫发现,在欧里庇得斯以前有关美狄亚的传说和作品里,说的都是美狄亚试图营救孩子。是欧里庇得斯把谋杀亲子的罪名强加给了她。真正的史实被早期父权制的希腊人完全篡改了,是他们强行歪曲了美狄亚历史。
基于这样的认识,沃尔夫试图揭开这段被遗忘了的历史,颠覆传统美狄亚形象。小说中的美狄亚性感美丽,丰姿绰越,她的美貌不仅吸引了伊阿宋,连王国的首席星象师阿卡马斯也难以抑制内心的惊羡。然而她的美貌却被指责为“异常”和“特殊”,遭到当地人的敌视。作为地狱女神赫卡特神庙的女祭司,她具有调制奇妙神药的本领,掌握草药和动植物的知识,尽管多年来为科林斯人治病疗伤,帮助他们度过饥荒,可在当地人眼里她永远都是“外乡人”和“野蛮人”。对丈夫的背叛和权贵的迫害,她始终保持理智和冷静,她医治好了公主格劳刻的癫痫病,把金冠银袍赠与新娘祝福她,并勇敢追求自己新的爱情,与勤劳谦逊的雕刻家奥伊施特罗斯燃起了爱火。美狄亚洞察世事,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追踪到王宫地下,发现了科林斯的最高秘密:国王克瑞翁为了保住王位,竟然杀死了亲生女儿。秘密的发现直接威胁到王室的统治。在社会正常时期,还能被容忍,一旦危机总爆发,无辜的美狄亚成为暴力的对象。在当权者的操纵和煽动之下,狂怒的民众手里掌握着暴力和死亡。
透过美狄亚的声音,我们了解到的是个人受歪曲的历史。美狄亚外乡人的容貌、超群的才能和人格魅力,非但使她得不到当地人的认可和尊重,反而成了人们恐惧和愤怒的发泄对象。人们指控她用暴力侵犯他人,把杀死兄弟的罪名硬栽在她身上,散布谣言说她毒死格劳刻,诬陷她杀死亲子,甚至把实属自然现象的地震和瘟疫归咎于她。遭到诋毁、诬陷的美狄亚最终受到操纵者煽动下暴民的迫害,成为了替罪羊。她的悲剧是建立在一场集体迫害的基础之上。心理投射心理学告诉我们,人们心中存在不能为自己所接受的想法时,一种常用的方式就是寻找“替罪羊”,并运用投射机制将自身需要压抑的观念投射到替罪羊身上。人们听信谣言,折射出幻想、心理期待,彰显了沉淀在人们意识中来自远古的暴力倾向。
并非巧合,沃尔夫的这部小说每章前都有一段引言,其中第七和第八章前的引文均出自法国哲学家勒内·吉拉尔论述原始社会暴力起源的著作《暴力与神圣》。比如“人们愿意将他们的不幸和灾难归结于唯一一个人身上,并能将他轻而易举地除掉。”可见沃尔夫探讨的也是哲学家苦苦思索的同一问题。小说《美狄亚》关系到文明存在的内涵问题:集体迫害的心理机制源于差异,在于人们如何看待差异。“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本源”,人类创造了多元文明,世界万物原本多姿多态。处身“差异”之中,是继续走不同文明对抗、冲突的老路,恃强凌弱,以邻为壑,那么世界将永无宁日;还是在多元的文化生活中发扬人道主义、仁爱主义,摈弃傲慢和偏见,使得各种族、各人群和平共存、和谐相处。这些都是作家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
沃尔夫看到了当代人类的精神困境,借古喻今,影射当代人类社会现实,揭示了现代社会人性中的缺陷,无疑是作品传导的一个重要信息:当危机来临时,人们依然采用原始的暴力行为,转嫁危机,“替罪羊”们一批一批的被献上神坛,历史的悲剧反复上演。于是,作为集体的一份子,我们有必要自我探询,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有条件,我们自己会不会成为此种观念的俘虏呢?这也是《美狄亚》这部小说给予读者的暗示。在这个意义上,沃尔夫的《美狄亚》是一部给人以新的希望的小说。
3
沃尔夫曾说:“每个人都体验过——只要他去体验自身—在他生活的每个时期都有一个盲点。他所看不到的某种东西,这与他的感觉能力,与他的历史联系在一起。同样,一个社会或一种文明也有一个盲点,恰恰是这个盲点导致了自我毁灭。不是要改写这一盲点,而是要走向它。也就是说进入飓风的中心:按照我的观点,这就是文学的任务”
有的时候,神话与历史的界限不是很分明。《卡珊德拉》和《美狄亚》虽然取材于古老的神话,却富有穿越时空的现实意义。沃尔所做的并不是类似科学家的探索,而是文学家的充满想象与幻想的探索。在这两部神话题材小说里,想象与古老的现实相。作家追古抚今,在神话故事基础上融入了她本人对当代社会的深刻观察。卡珊德拉和美狄亚所经历的一切,正是作家本人体验到的把社会推向毁灭的盲点。沃尔夫借助卡珊德拉和美狄亚的视角,引领读者跨越时空的界限,在与人物一同感觉、思考、渴望和痛苦的共鸣中激发读者思考,反思自己身处的社与文化的盲点。由此看来,我们读这两部小说的最大益处是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加深对人类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的理解,并最终运用我们自己的头脑对当代社会及人类自身的诸多问题作出分析和判断,这是沃尔夫所说的挖掘“盲点”的意义所在。
《外国文艺》2007年第4期
作者:
侯法花
时间:
2009-10-18 17:05
刘宗迪:神话、真理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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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02月15日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
神话学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神话的真实性问题。
这是一个假问题,是只有近代实证主义和启蒙主义才能提出的傻问题。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它的神话就是真理。
神话的真理是无需证明的,无需科学证明,也无需历史证明。
相反,神话倒是其他一切真理的最终证明,对于传统社会而言,历史叙事和知识命题的真实性,最终需要神话的证明。
不是神话反映历史,神话从来不是对具体的历史事件和时间的反映。
相反,倒是历史反映神话,神话在历史中得以实现,神话中的制度和时间不断地在历史中复现,历史就是神话的复制。
神话不是存在于历史中的某段时间,神话是超时间的。
神话的时间是历史的开始,又是历史的绵延,还是历史的终结。
神话是开始,是世界和历史的开端,但这个开端又不断在世界和历史中复现,这个开端又是永恒,一个永远不会过去的开端,因为神话,历史才得以不断地重新开启,世界才得以不断更新创造。历史中的人们期待神话的再现,神话就是历史的目的,因此,神话又是历史的终点。
神话不在时间之中,正如它不在历史之中,神话不是在时间的某个时段中所发生的事情,正如神话也不是在历史的某个时代发生的事件。在本体论的意义上,神话是超时间的,神话为时间奠定了尺度,因为首先有了神话,时间才是可以度量的,才是可以理解的,时间才成为生活的时间和历史的时间,比如说,节日作为标志时间流逝和复归的坐标,就是由庆典标志的,而庆典无非是神话借仪式形式的再现(其实,归根到底,神话就是庆典,神话是庆典的叙述,庆典是神话的再现。)
神话奠定了时间,同样神话也奠定了空间。原始混沌因为神话才划分为不同的部分、不同的层次,才区别出天国和尘世、神界和魔界、家园和远方、山川和四海,空间就是宇宙的结构秩序,因为有了秩序,才有了意义,有了秩序和意义的宇宙,方成其为世界。神话奠定了世界的秩序和意义,世界才成为意义丰盈的诗意家园。
神话为时间和空间奠基,因此,所有民族的神话的核心内容,就是诸神创造时间和空间的活动,时间和空间的奠基也就是世界的开辟,也就是历史的开启。
时间和空间秩序使世界成其为世界,使历史成其为历史,而时间和空间是人类知觉和理解的前提(先验形式),因此,也是真理的前提。世界首先成为可以理解的,才谈得上这种理解是正确还是错误,是假还是真,也才有真理和谬误。也就是说,只是因为神话给世界奠基,是世界成为可以理解的,才有真理。
所以说,神话先于真理,神话是真理的前提,神话原是人们判断真假是非的最终依据。
神话作为真理的依据,从来就不是虚幻的、也不是超自然的或者超现实的,对于古人而言,神话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们就实实在在地生活于神话的世界之中,神话世界比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还真实和实在。
对于实证性历史观而言,神话是荒诞无稽的,它没有历史的依据,不合乎自然的规律,因此,神话中的事件从来就没有真正在历史上发生过。但是,神话原本是无需历史证明的,相反,历史倒需要神话的证明,只有合乎神话的,才是合法和合理的,因此,才是可以做的,也就是说,不是神话反映历史,而是神话创造历史。没有神话,就没有历史。信仰者按照神话的要求和模式理解历史、创造历史、将神话中“虚幻”的故事转变为实实在在的历史。神话不仅是历史的证明,也是历史的动力。祭司和圣贤们在庆典仪式上用神话教育民族的后生,就是一种创造历史的活动。——神话因为这种宣讲而深入人心,人们按照神话的教训去生活,因此把神话的力量和模式贯彻于现实和历史之中。在神话尚未丧失力量的时代,讲述神话就足以成为一种创世——创造历史和世界。神话不仅是历史真实性的证明,它就是历史本身的证明。
只有到了启蒙运动之后,近代科学和认识论产生了,神话和历史的关系才被颠倒过来,神话被当成有待证明的故事或命题,神话丧失了它为历史和真理奠基的地位和力量,相反,现在,神(上帝)必须接受理性的审判,神话必须接受历史科学的检验。检验的结果肯定只有一个,这就是:神话是纯粹的谬误和迷信。——神话原本是先于历史的,是在历史之外和之前的,它当然无法被在历史中证明。
于是,就有了神话学,神话学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在启蒙之前,原本只有神学,而没有神话学,神学是按照神话和教义的前提来解释和理解世界,而神话学则相反,则是在科学的基础上解释和理解神话。神话原本是认识和理解的依据,启蒙运动把它变成了认识和理解的对象,神话学就是神话被对象化的结果。
而神话之所以被对象化,归根结蒂,是由于世界和历史本身就被对象化了,世界和历史本来是人类居于其中的处所,是人类的安身立命之地,人只能在历史和世界之中,而不可能置身于历史和世界之外,只有置身于历史和世界中,人的存在才有意义,人生才是可以理解的。而现代认识论的核心就是把人从世界和历史中的人,从理解的人,变成认识的人,变成认识历史和世界的人,世界和历史,就从人类置身于其中的家园变成了与人类相对的对象。
历史和世界被对象化了,作为历史和世界的奠基者的神话也不可避免地被对象化了,历史、世界、神话、神、人,不再是一个相互关照、生死相依、心心相印的整体,而成了相互并列、互不相关的对象,或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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