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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铭铭]作为“陌生人”的人类学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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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lamstock
时间:
2008-10-21 14:08
标题:
[王铭铭]作为“陌生人”的人类学家(二)
作为“陌生人”的人类学家
王铭铭
我认为
Mueggler
的这本书
,
有两方面的优点
:
一是它能从彝族的“当地观点”看问题
,
同现代派人类学一样
,
总是将“当地人的世界观”
(
宗教是其核心
)
当成说事儿的“由头”
;
二是相比于此前的中国民族志
,
它形成了一种能将国家、精英、少数族群并置言说的文本模式。
Mueggler
的书
,
使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
:
从地方作“国家的民族志”
,
通过地方性研究
,
考察作为“古式社会”的中国在现代化中存在的种种困境与矛盾。从一个角度看
,
他的书
,
从“西南人类学”角度
,
对于曾盛极一时的家族理论
(
东南沿海模式
)
提供了重要补充。然而
,
使我谨慎的是
,
在《野鬼年代》一书中
, Mueggler
声称其书名中的概念
(
也是他分析时用的主要概念
)
来自于当地彝族
,
是彝族对于上个世纪
50
年代以来几段历史的“当地解释”。我非彝族研究专家
,
但我相信
Mueggler
所说的
,
恐还是有不少属实之处
,
特别是当他将“野鬼”的观念与彝族传统的神话与宗教联系起来时
,
让人觉得他采纳的素材可以让人信赖。
然而
,
“野鬼年代”这个词语
,
还是使人感受到知识分子自我身份定位的一种危机。
Mueggler
的姿态是
,
他“站在土著的观点”看问题
,
可是
,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
,
当他与他的“土著”站在一起时
,
他也已与作为政体的中国“疏离”开来
,
成为中国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
,
在成为中国的“陌生人”时
, Mueggler
也成为了他所处的美国的“熟人”。作为人类学家
,
研究另外一个国度
,
传统姿态是“站在对方的立场”。然而
,
对于
Mueggler
来说
,
这个“立场”太不好选择。兴许在他看来
,
那是一个政体的立场
,
真正的“当地立场”乃是在国家中心之外边缘化了的彝族人的。在迷惑中
, Mueggler
似乎创造了一个不同的民族志姿态
,
这种姿态使民族志作者在成为他的“土著”的“局内人”的同时
,
成为了管治“土著”的国家的“陌生人”
,
同时也成为了他自己的国家的“局内人”。
Mueggler
并没有因此失去反观自身的能力。如他的研究所可能隐含的
,
是作为现代型国家
,
中国与美国有不少相近之处———于我看
,
至少中国一直努力“赶英超美”
,
因而
,
在揭示“中国问题”时
,
他兴许也是在揭示“美国问题”。在《作为英雄的人类学家》一文中
,
桑塔格从人类学大师列维
-
斯特劳斯的贡献中得出结论说
:
“人类学家因而不仅是原始人的
,
冷世界的哀悼者
,
而且也是他们的监护人。他在阴影中悲叹
,
力图把古代与伪古代区分开来
,
体现着一种颇具英雄气概的、煞费苦心的、复杂的现代悲观主义。”
(
桑塔格《反对阐释》
,
中文版
,
程巍译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03
年版
,
页
93)
站在彝族人的立场上
, Mueggler
似乎也有“现代悲观主义”的调调
,
现代性导致的所有问题
,
在他从一个中国边缘群体的生活与观念世界中获得的一切中
,
得到了至为令人心凉的呈现
,
而他说的所有一切
,
兴许也并不只是针对中国现代性。
Mueggler
的身份危机
,
是国家时代人类学特殊困境的表现
,
而非他个人的失误。在国家时代
,
现代性“全球化”了
,
人类学家在他乡感受到的
,
与故乡问题可能越来越接近。然而
, Mueggler
从彝族角度对于中国现代性展开的“边缘反思”
,
如此焦聚于“中国问题”
,
如此焦聚于“中国问题”的“边缘反映”
,
而使自身的论述失去了与书写者所处的思想国度———西方———本来应具有的“游离关系”。
(
由于他失去了这一“游离关系”
,
因此
,
他迫使自己不断地在一个中国的“边缘族群”中寻找古怪的“野鬼”观念
,
不断地忘却一个基本事实
:
对于一个“边缘族群”而言
,
来自远处、凌驾于他们之上的那一权力
,
既可以是他笔下的“野鬼”
,
又可以如同天神一般
,
有时英明
,
有时糊涂
,
有时伟大
,
有时缺德。
Mueggler
之所以没有看到权力的双重可能
,
是因为他身处一个将所有道德凝聚—
137—
于上帝的基督教传统中。
)
对于将
Mueggler
包括在内的西方
,
等待着
Mueggler
从他的远方中国带来启迪思想的“陌生信息”
,
等待着他在中国成为西方的“陌生人”。而
Mue-ggller
在观察到“中国问题”的严重性时
,
无意间使自身即使是在西方书写时仍然忘却不了他在中国的“田野经验”。
总之
, Mueggler
的所作所为
,
似乎是中国知识分子应当做的
,
而不是西方知识分子应当做的———他成为中国的“陌生人”
,
而非他所归属的西方社会的“陌生人”。我对一位从事中国研究的海外人类学家进行这样的评论
,
既不是为了诱使人类学家将自身定位为与地球毫无关系的“天狼星的居民”
,
又不是为了要从一个“文化自卑的中国人”角度来拒绝域外的反思与批判。我的目的是要“立此存照”
,
使自身省悟到成为自身社会
(
而非他人社会
)
的“陌生人”
,
是成为知识分子的前提。作为背景
,
在第三世界国家中
,
出现了一股“反西方”潮流。不少“本土人类学家”认为
,
第三世界的人类学家因是研究本国社会的本国公民
,
因而能天然地创造出不同于西方的人类学流派。这样一种观点
,
有着令人鼓舞的信息。然而
,
它也使人警觉到
:
任何知识分子
,
若不能如齐美尔所倡导的那样“疏离”于自己的社会之外
,
那么
,
与这个社会结合为一个有机整体就是不可能的。倘若知识分子“司空见惯”地以自己社会的定式看问题
,
他们的社会也就失去了流动的知识分子本来可能提供的“远方之见”。生活在中国这个由“古式社会”转变而来的国家
,
我们都有着费孝通于几十年前已体会到的“身份认同”危机。在《皇权与绅权》
(
吴晗、费孝通《皇权与绅权》
,
天津人民出版社
, 1988
年版
,
页
1~55)
的几篇文章中
,
费
先生梳理了中国士大夫演变史
:
从古代“为王者师”
,
到唐以后的皇权附庸
,
再到“近代化”、无制衡作用的“技术人才”。在历史经历如此变动的国度中成为所谓“学者”
,
最易于失去知识分子“陌生人”的姿态。为了成为———或装扮成———“国家机器的螺丝钉”
,
我们不惜放弃了古代的理想
,
不惜放弃现代的期待
,
我们成为缺乏反思能力的“实证主义者”。在我们将自身造就为“疏离”与“游走”一族的过程中
,
海外人类学家可以成为我们效法的模范。然而
,
诸如
Mueggler
这样的海外人类学家在给予我们“本土人”启发时
,
易于“牺牲”自己的“陌生人”境界
(
这是相对于他们自己的社会而言的
),
微妙地表现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学困境。而无论如何
,
我坚信
,
“陌生人”概念
,
依旧弥足珍惜。如桑塔格这个局外人所言
:
“成为人类学家
,
就是面对自身的怀疑、自身的知识不确定性采取一种非常灵活的立场。”
(
《反对阐释》
,
页
84)
“对于人类学家来说
,
世界从职业上被划分为‘家里’与‘外头’、国内与异邦、城市学术世界与热带地区……
[
人类学家
]
‘在家是批评者’
,
但‘在外是入乡随俗之人’”
,
“这种具有反讽意味的精神状态使人类学家不可能成为一个公民”。
(
上揭书
,
页
85)
我愿桑塔格从人类学家列维
-
斯特劳斯的著作里得到的这一启示
,
仍然有用于今日的人类学家
,
使我们更清醒地意识到
,
人类学家惟有游离于自身之外
,
才有人类学这项宏伟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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