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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刘建华]夸父究竟是怎样死的?——兼论“夸父逐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打印本页]

作者: Robot    时间: 2009-9-14 12:24     标题: [刘建华]夸父究竟是怎样死的?——兼论“夸父逐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夸父究竟是怎样死的?

  ——兼论“夸父逐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刘建华



  【内容提要】关于夸父之死,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夸父追逐天上的太阳而渴死;另一说乃为应龙所杀而致死。奇怪的是,这两种说法都出自于同一文献《山海经》中;在同一文献中记载同一个人在死亡这一具有生命意义的主题时,出现了矛盾,这种情况恐怕也不多见。那么,我们该如何来解决这两种说法之间的矛盾?通过审视“夸父逐日”这一经久不衰的旷世神话文本,我们能够获得对先民或先民之处社会怎样的一个认识?“夸父逐日”神话究竟又有怎样的一种意味?这些都是本文所要解决的问题。作者深知拙笔难尽述孟文之美,疏漏之处,还请方家教正。

  【关键词】“夸父逐日”;祖先崇拜;意味;悲剧意识


  
【作者简介】刘建华,男,1984年生,江西临川人,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07级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20世纪旧体诗词研究。



  一、有关夸父两次之死的相关文献

  关于夸父之死,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且都出自于同一文献《山海经》之中。

  《山海经·海外北经》是这样记载的:“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1]这就是说夸父追天上的太阳,最后渴死了。

  与之不同的是,《山海经·大荒东经》则记载:“大荒东北隅中,有山曰凶犁土丘。应龙出南极,杀蚩尤与夸父。”[2]也就是说,夸父不是渴死的,而是为应龙所杀致死。

  《山海经·大荒北经》则综合两说,曰:“大荒之中,有山名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3]

  早在东汉时期,郭璞就夸父之死的前后矛盾提了出来,他说:“上云夸父不量力,与日竟而死,今此复云为应龙所杀”,并加以解释“死无定名,触事而寄,明其变化无方,不可揆测。”[4]

  显然,一个人不可能死了之后,再来死一次;或者说第一次死的时候没死成,后终究是死了,这也说不通,当然文献中没有这样明确的记载。从现有的文献来看,夸父确实死了,而且还不只死过一次,但现实是不允许一个人死了一次之后再来死一次。在同一文献中记载同一个人在死亡这具有生命意义的主题时,却出现了矛盾,这种情况恐怕也不多见,那么,今天的我们该如何来解决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夸父逐日”这一旷世神话,又会让我们对先民或之所处社会增添怎样的一个认识?这些都是本文要解决的问题。

  二、夸父为什么要追赶天上的太阳?

  让我们再来看看“夸父逐日”神话之文本,从文本中,我们不难发现:夸父不仅具有人性的一面,同时还具有神性。

  (1)对于“入日”的理解:

  “夸父逐日”神话之文本中,有“入日”两字,对这两字主要有两种不同理解,一说是夸父进入到太阳里面去了;另一说是“日将入”,就是说太阳快下山了。显然后一说更具有说服力,更符合文本,因为后文说“渴,欲得饮,饮于河渭”,就是说他得饮水“于河渭”,那么他没理由不在地之上;后文“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亦证实这一点。这一理解有助于帮助我们理解夸父他具有人性的一面,他终究是渴死了,是人而不是神才会渴死。

  (2)对于“化为邓林”的理解:

  显然,先民在创造这一旷世神话的时候,不乏有矛盾之处。夸父终究是死了,但是他死的又极为不同寻常,他“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一说桃林)有多大?曰:“弥广数千里焉。”[5]这似乎在告诉我们,夸父他不仅仅是个现实中的人,而且还是神,在他死后还能化为数千里的“邓林”。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从这一“夸父逐日”神话之文本中得到一些启示:首先,夸父在死之前为子孙留下一笔巨大遗产,即数千里“邓林”,为子孙解决吃饭问题。显然,这一贡献巨大。“民以食为天”则能突出饮食产业对那个时代的先民来说,极为重要。因此,人们为了纪念他,称其所在的国家为“博父国”(一说夸父国) [6]。

  (3)夸父为什么要追赶天上的太阳?

  我们已经知道,夸父在死之前曾留下巨大遗产,以至于人们为了纪念他,称其所在国家为“夸父国”,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夸父为何能作出如此之贡献?

  其实“夸父逐日”之文本已经告诉了我们的答案。从前原始先民没有计时工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他们的生活规律,而他们则能从太阳东升西落的自然现象中体会出时间的先后与早晚。遂我们不难发现,“夸父逐日”神话,不是说夸父在追赶天上的太阳,而是在追赶时间,同时间赛跑。杨公骥先生也认为,夸父这位 “神话中的巨人”,“是在和时间竞走。”[7]这就不难理解,夸父在死之后,能给子孙留下数千里“桃林”。

  “夸父逐日”之神话,具有人神两性质,且神性居多;但是,在这众多神性外衣之下,我们依然能够窥视出他人性的一面。

  三、如何解决“夸父逐日”渴死与死于应龙之手的矛盾?

  首先,我们要充分的认识到,“夸父逐日”之夸父与“应龙出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之夸父是同一个人,《山海经·大荒北经》试图将二说整合,便是一个佐证。那么,怎么来看“夸父逐日”渴死与死于应龙之手的矛盾呢?

  当然,也有学者曾试图想解决此矛盾。东汉时期的郭璞注这样解释道:“死无定名,触事而寄,明其变化无方,不可揆测。”[8]袁珂先生在引郭璞注说,“郭以玄理释神话,未免失之。”[9]《中国神话研究ABC》作者玄珠(沈雁冰﹐笔名茅盾)则认为,“夸父逐日”之夸父与“(应龙)杀蚩尤与夸父”之夸父不是同一人,“‘从那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及‘弃其杖,化为邓林’而观,夸父的巨伟多力,也就和希腊的巨人族差不多。”“‘夸父’是一个族名,等于希腊的提坦。”[10]袁珂先生对此表示认同,他说“概夸父乃古巨人族名,非一人之名也”,[11]且“以义求之,盖古之大人(夸,大;父,男子美称也。)” [12]认为夸父非一人的观点,本人实不敢苟同。我的老师张立新先生也曾试图解决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他在一篇名为《夸父是谁?》的论文中曾这样做出这样的猜想:

  “涿鹿之战后,夸父一身血污,死里逃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恐怖场景让他惊魂不定,手沾的鲜血怎样也不能洗净。他在荒原中如死尸般游走,不知身在何方。……大约是某个早晨,他从噩梦中惊醒,抬头仰望苍穹。早先,他从未认真地面对过、留意过这个虚空。太阳出来了,红红的,圆圆的。阳光下的世界既丑陋又美丽。阳光照在夸父身上,照着他身上的血污,似乎要把那血污一点点舔去。冰凉的肉身慢慢有了暖意,这种暖意渐渐及于内心深处。就在那一刹那间,夸父有了一种沐浴神恩的感动。他知道自己获救了,他因这种感动落下了眼泪。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流泪。让他感到惊奇的是,眼泪不仅浇灭了他心中那复仇的烈焰,也洗净了他身上的血污。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迈开大步迎着太阳跑去。也即从那一刻起,原先的那个夸父真的死掉了,一个新的生命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旅程。”[13]

  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夸父逐日”之夸父与“(应龙)杀蚩尤与夸父”之夸父是同一人。夸父大概是参加了涿鹿之战,然而他很幸运,他活了下来。战争的血腥杀戮使夸父清醒的认识到人的生命意义的价值,不是战争的杀伐,而是有着比战争,比杀戮更为重要的东西,等着他去追求。夸父在这场战争中并没有真正的死去,死的只是他从前狭隘的精神追求,正如张教授在论文的开头所说的,“(夸父究竟是谁?)是一个神话学、宗教学、诗学问题,解释学问题”。[14]张立新老师把有关夸父的神话并为一人名下,这是比较符合史料的。但他对夸父的两次死亡的理解,本人也不敢苟同。

  从现有掌握的材料来看,夸父的确是死了。他是原始先民中的一员,是人,是一个自然意义上的人,既然是人,就免不了生老病死。然而,本人认为,夸父不是死于所谓自然意义上的生老病死,而是死于应龙之手,是“以兵败而被杀”的;而且,文献《山海经·大荒东经》和《山海经·大荒北经》把夸父的死与蚩尤联系在一起,似乎可以肯定地说,夸父因战争而死,“盖夸父与蚩尤同为炎帝之裔,在炎黄斗争中,蚩尤其兵为炎帝复仇,夸父亦加入蚩尤战团,以兵败而被杀”。[15]这也说明,夸父死于应龙之手。而夸父死于应龙之手这一事实,则说明它更多具有史实性。

  既然夸父“以兵败而被杀”,为何又有“夸父逐日”渴死之说呢?根据前面对“夸父逐日”神话分析,我们知道,夸父在死之前曾对子孙做出巨大贡献,以至于他所在国家的子民怀念他,遂纪念他,而且把他们所在的国家改为“夸父国”。试想一下,一个对“夸父国”做出巨大贡献的夸父,一个为人们所崇拜的夸父,“夸父国”所在的子民会以这样的心态接受夸父死于异族应龙之手?我想,这在具有祖先崇拜的原始先民看来,于情于理也难以为人所接受。他们更多地认为,夸父是为他们日月积劳,终致累死,渴死的。所以,在“夸父国”的子孙看来,数千里的桃林就是夸父日月积劳,终致累死,渴死的佐证,于是创造了“夸父逐日”这一旷世神话,从而既赋予夸父于神性,又赋予夸父于人性,且神性大于人性。而“夸父逐日”这一旷世神话被创造之后,概为人所采集编撰,遂得以流传至今。而“夸父逐日”而渴死这一神话文本又与应龙杀夸父这一神话文本出现矛盾,遂《山海经·大荒北经》综合两说。从这也可大致看出,概先有《山海经·大荒东经》夸父死于应龙之事实,而后有《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逐日”之神话,最后乃有《山海经·大荒北经》综合以上两说。

  四、夸父逐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把有关夸父两种不同死法的相关文本看作是相互独立的载体,同时,他们之间有些地方可以相互印证,文献本身并不矛盾。“夸父国”所属子民创造了著名的“夸父逐日”神话,并且具有神性的夸父最后也逃脱不了一死,这究竟有怎样的一种意味呢?

  (1)对劳动创造价值的肯定

  马克思主义认为,劳动是专属于人和人类社会的范畴,是人类对自然界的积极改造。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它既是人类社会从自然界独立出来的基础,又是人类社会区别于自然界的标志。同时,还创造性地提出“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这一命题。原始先民要想生存下去,有必要“与天斗”,其乐融融;“与地斗”,其乐也融融。夸父死前留下数千里的“邓林”,致使人民以他的名义称他们所在的国家为“夸父国”,这充分肯定了夸父死前所从事的劳动的价值。他生前曾争分夺秒地劳动,“夸父国”的子民永远纪念他,使他不朽。遂“夸父国”的子民在创造“夸父逐日”这一旷世神话的时候,也充分考虑到了劳动的伟大,并赋予了劳动创造价值的积极意义。

  (2)对生命有限性的体认

  “夸父逐日”神话之夸父,是神,具有神性,他饮完“河渭”之水,欲再饮“大泽”之水;同时,夸父也是个人,具有人性脆弱的一面,最终,他逃脱不了命运的惩罚。他的寿命结束了,他死了。他是多么珍惜上帝赐予他的生命,于是他同时间赛跑,争分夺秒地从事劳动,为子孙创造价值,但他最终又被上帝给抛弃了,他死在一个似乎被子民遗忘的角落,否则他也不至于“道渴而死”。他仅有的一次生命在不经意中被他给弄丢了。人们爱戴他,但是上帝遗弃了他。夸父的寿命结束了,“夸父国”的子民是认识到这一点的;但同时,“夸父国”的子民又是矛盾的,夸父仅有的一次生命被上帝给夺走了,可是,他们又是多么地不愿意让这位创造巨大财富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于是“夸父国”之子民在创造“夸父逐日”这一神话的过程中,既赋予了他巨大无比的神力,又充分考虑到了他生命的有限性。

  (3)对生命价值意义的体悟

  在“夸父国”的子民看来,生命是有它自身的局限性的,连夸父这样的神人,最终也免不了一死,何况不具有神性的人。人比之于茫茫宇宙,要渺小、简单得多。但是,人就应该在上帝面前这样自甘示弱吗?答案是否定的,“夸父国”的子民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他们创造的神话文本解读中,我们看到了“夸父国”子民的乐观态度。虽然是肯定了人生命的有限性,但也意识到人在自然面前并不是无能为力,只要从事劳动,就能在自然力面前有所作为,夸父一生的行迹就证明了这一点。人们纪念夸父,以他名字命名自己的国家,并创造了“夸父逐日”这一旷世神话,也表现了先民对人的生命价值意义的体认。而“夸父逐日”神话,为什么几千年来经久不衰,原因之一就在于神话文本当中蕴寓着原始先民的祖先崇拜精神实质。

  (4)具有浓厚的悲剧审美意味

  “夸父逐日”这一神话,之所以几千年来衰为人们所喜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神话文本当中蕴涵着浓厚的悲剧审美意识。中国虽然缺乏对悲剧的理论分析(20世纪初才把西方的悲剧理论引进我国),但中国实不乏有大量的悲剧事实,“夸父逐日”便是一大悲剧。

  “夸父逐日”这一神话悲剧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悲剧人物:夸父。夸父是历史神话化的人物,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大致知道,夸父是一个勇于担当历史使命的人。他种植上千亩的“邓林”,大概是因为他们缺少食物。而他这种拼命劳作,舍己为公以至于致死的精神,正是悲剧人物的体现。二是悲剧命运:生命的结束。夸父能“饮于河渭”,且欲“北饮大泽”,真谓神人。但就是这样的神人,终究免不了常人一死。上帝给了他生命,也给了他巨大的神力,但他用此来劳动,日以夜继,不辞辛劳,同时间巨人赛跑,他为子孙创造了巨大财富的同时,最终自己也倒下了,他“渴死”了,可能在一个不为人发现的地方,后来才被人找到。夸父死后被人视为英雄,而英雄在结局时却死了。正如别林斯基认为,英雄在结局必须死去,“如果没有这个牺牲或死亡,他就不成其为英雄,便不能以自己个人为代价实现永恒的本体力量,实现世界的不可逾越的生存法则。”[16]可见夸父悲剧的结局是夸父用生命去获取的。人们不禁为夸父的事迹所震撼,而在这震撼之余,就产生了这一旷世神话。

  注释:

  [1]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238页

  [2]同上,第238页

  [3]同上,第427页

  [4]同上,第427页

  [5]《列子.汤问篇》云:“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6]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240页

  [7]杨公骥《中国文学》,吉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一分册页41。

  [8]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427页

  [9]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428页

  [10]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4月版,页177及216—217。

  [11]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428页

  [12]同上,第238页

  [13]张立新《古典文学论集》,云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10月版,第59、60页

  [14]同上 ,第55页

  [15]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361页

  [16]别林斯基.戏剧诗.见:杨周翰主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转引何辉斌《论中西悲剧精神的根本区别》

  完稿2008年5月12日


  来源:国学网—国学文库 2008-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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