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读《上山采蘼芜》说汉时妇女地位 [打印本页]
作者: apple 时间: 2009-6-15 22:05 标题: 读《上山采蘼芜》说汉时妇女地位
博览群书 日期: 2009年3月7日
读《上山采蘼芜》说汉时妇女地位
顾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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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回首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玉台新咏》卷一《古诗八首》其一
上面这首诗原来没有标题,现在一般根据其首句题作《上山采蘼芜》,仍然等于无题。它写的是一位弃妇遇到她先前的丈夫时,两人间一番很有意味的对话。
中国古代没有男女两性地位平等的婚姻,也没有平等的离婚,只有丈夫抛弃妻子,而其理由可以有七条之多: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嫉妒、恶疾——此即所谓“七出”(或“七弃”、“七去”),《公羊传》庄公二十七年何休注与《大戴礼·本命篇》等文献所载略同。被抛弃的妻子即所谓弃妇要承受心理上生活上的种种煎熬,日子大抵很不好过。这首诗里的弃妇不知何以被弃,但她相当坚强,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保持着积极的精神状态和独立的人格。蘼芜是一种香草,可以入药,上山采蘼芜应当是她自力更生的手段之一。这位女主人公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与故夫对话时毫不低三下四。汉代不愧是盛世,妇女还能有这样的底气。
诗的第三句通行诸本大抵依《玉台新咏》作“长跪问故夫”,这一文本不够好。闻一多先生在《乐府诗笺》里解释“长跪”道:“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地,以尻着膝,着稍安者曰坐,伸腰及股,两膝搘地而耸体者曰跪,其体益耸以致其恭者曰长跪。”自己已经被丈夫抛弃了,还要那么尊敬地向他“长跪”干什么?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何况山坡上亦非适于长跪之地。依《太平御览》卷八一四引文,此句作“回首问故夫”,这就很有意味。弃妇上山,下出适逢故夫下山,两人当面错过,彼此视同路人。这时女主人公忽然灵机一动,采取主动,抓住机遇问一问对方的近况,于是“回首问故夫”。上世纪60年代初,笔者读大学时曾以此种解释请教乐府诗专家余冠英先生,蒙他老先生复信予以肯定,说“蘼芜篇中相逢二字引起的想象,一般该是两人面对面,所以我觉得下句作‘回首’不甚妥。经你这么一解释,‘回首’亦未尝不可通,不过多一点曲折罢了”(详见拙作《追怀余冠英先生》,《散文》1999年第11期)。“回首”二字写出了弃妇的一番心理活动,简洁入神。相逢之际弃妇首先打招呼,问的又是“新人复何如”这样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其自立自强以至自豪之意,简直呼之欲出;而故夫则显得比较被动而且窝囊,在对话中大吐苦水,很有些后悔的意思。故夫是个失败者,当然他此时也算是一个比较老实的人。
诗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故夫的回忆对比。他承认新人与故人相比有两点差距,一是外貌水平略差(“未若故人姝”),二是劳动生产率大大低于故人。故夫先说二人“未若故人姝”,但马上又改口说“颜色类相似”。与其说这里表现了故夫对前后两任妻子外貌的比较一时拿不定主意,不如说评价中的参差流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矛盾,情形很可能是两人的外貌水平相差不多,但既然新人在劳动生产方面大大不如故人,于是其外貌也显得比较差了,但他总有点不肯坦然承认的意思。换一个角度看,故人是自己抛弃的,失掉她之后才深切地认识到她的价值,于是她的外貌也就显得更加美好。诗的作者并不回避甚至还充分利用了故夫言谈中的前后不一来表现这个人物,流露出非凡的心理洞察力以及对艺术表达的深切会心。
最使故夫感到今不如昔的是在劳动生产方面。“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素比缣高级,一匹长四丈,可见新人的劳动在品种和数量两方面都比不上故人,这样一笔帐算得他后悔不已。自己先前实在是昏了头,自作自受,活该倒霉。汉代妇女从事家庭生产劳动的主要项目是纺织,连一般的官宦人家也不例外。汉乐府《相逢行》写一富贵人家“大妇织罗绮,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只有小妇大约因为格外受宠才例外地不事生产。《孔雀东南飞》里的兰芝在焦家织素,“三日断五匹”而“大人故嫌迟”,终于被赶走。“三日断五匹”平均每天近七丈,是很高的效率,焦母以活儿干得慢为理由赶走媳妇,固然纯属别有用心,但由此也可知,生产效率低下在当时可以作为赶媳妇走人的理由。从事家务劳动当时称为“妇功”,班昭《女诫》说:“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从她的措词看,其时民间颇有以技巧和效率为衡量妇功水平的倾向。这种现象当然十分醒目地表明其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汉代女子没有也不可能有因为丈夫生产劳动效率不高而给予他批评或惩罚的,更不必说因此而提出离婚了——但这与后来中国男人仅仅把老婆看成生孩子的工具、仅仅重视她们在种族繁衍方面的生产能力相比,汉代的风气还算比较质朴。也正因为其时相当重视妇女在物质财富生产方面的表现,所以妇女在被抛弃以后尚可凭自己的劳动自立,在人格上并不比丈夫低得太多。诗中这位上山采蘼芜的弃妇还可以与故夫相当平等地对话,并对他委婉地有所埋怨和批评(“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这在后来的古代诗歌中颇为罕见。
曾经有女性学家指出,历史上男性压抑女性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压抑女性的自然本能;第二是压抑女性的自然体,把女性的自然体物化和商品化;第三是压抑女性的自然创造力,把女性的自然活动单一化,专向化”,这最后一条即指“把女性的自然活动定向为单纯的生殖活动,把女性仅仅当作生产生命的机器”(禹燕《女性人类学》,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73、76页)。从宏观上来看,情形确实是如此;但其间亦有阶段性。据汉乐府民歌反映的情况看,那时妇女的生殖活动似乎并未遭到太多的关注,而她们的劳动生产效率倒是受到了相当的重视。在汉代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条件下,经济水平低下,下层妇女从事生产劳动乃是一个家庭维持生计的必要条件,不可能不受重视;因此她们相对于上层妇女而言能保持较多的独立人格,甚至能撑起门户。研究中国妇女生活史和文学史者万不可忽略这样的基本事实。
研读汉代乐府诗如不注意汉代劳动妇女的生活实际,立论很不容易中肯。例如有一种意见说,这首诗中故夫的经济观点,反映出私有制中人们之存想。此说真可谓大而无当。中国古代特别是其后期,许多男人并不十分计较老婆生产劳动如何,只是一味重视她能否生儿子。至今尚未绝迹的“超生游击队”之思想根子在此。《上山采蘼芜》一诗汉代特色很鲜明,它的认识价值正在于此。
这首诗不单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它至今还能带给我们有益的启示。在中国古代,妇女能否创造财富,是不是具有相对独立的经济地位,关系非常重大;所以近现代以来妇女解放的第一步往往就在于她们重新走出家门,参加生产劳动,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鲁迅先生说得好,就女性而言“自由固然不是钱能买得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61页)。时至今日,完全回到厨房去充当全职太太,在若干特殊情况下和时段里也许是可行的,但一般来说未必是最佳的选择,更没有推广价值;至于那些不讲自重自立而甘心被包养的合法婚姻以外的太太(用旧术语则只能称为“外室”亦即编外姨太太)们,走的更是一条预后往往不良的末路。
作者: 王媛媛 时间: 2009-9-8 11:25 标题: 《上山采蘼芜》新解
《上山采蘼芜》新解
范正生
《泰山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摘 要] 关于《上山采蘼芜》一诗的鉴赏,一直存在着误读。从对诗中的“蘼芜”、“好”、“姝”的考释中,可以重新确定本诗的主旨,进而对诗歌所述说的社会生活进行正本清源的理解。
[关键词] 蘼芜;好;姝
《上山采蘼芜》一诗,郭茂倩《乐府诗集》未收,徐陵《玉台新咏》题作“古诗”,《太平御览》、《合璧事类》题作“古乐府”。本诗通篇问答成章,乐府中有此一体,而题作“古诗”者仅此一篇。关于此诗的主旨,基本确定在“对封建礼教和婚姻制度的抗议”和批判的范畴。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分析说:“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弃妇是如何冤屈:她勤劳、能干、柔顺,但她还是被弃了。作者巧妙地通过‘故夫’自己的招供揭示了他丑恶的灵魂。不难想象:那个新人的命运并不会比故人的好些。”还有许多学者认为本篇的主题是反映封建社会、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爱情和婚姻的摧残,并批判了男子(故夫)压制妇女、忘恩负义的丑恶灵魂。当然也有别样的解说,如朱东润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的解题是:“本篇通过弃妇和故夫的问答反映出封建社会妇女在婚姻问题方面的悲惨遭遇。也隐约揭示了故夫的被迫离异的心理。”朱先生的释读要比其他人的阶级论判断更深刻,他已经洞察到作品的隐蔽含义和人的心灵展现,看到了“故夫”迫于无奈的生活现实和人生悲剧。但朱先生的解读仍有许多望文生义的成分。至今,许多学者对本诗的分析仍然存在着误读。笔者以为:诗歌文本语言的直觉分析对解读诗歌是十分重要的,《上山采蘼芜》的解说中应注重对诗歌语词本身的理解。从对本诗的“蘼芜”、“好”、“姝”的考释中,我们可以重新确定本诗的主旨,从而对诗歌所述说的社会生活进行正本清源的理解,摆脱政治倾向性的文本解读束缚,用朴实的认识去欣赏作品的朴素情怀:
首先是“蘼芜”(也写作“靡芜”)的解释。《辞海》和《辞源》解释基本相同,即:蘼芜是一种草本植物,其叶子干后可做香料。皆引《本草纲目•草部三》的阐释:“蘼芜,一作靡芜,其茎叶糜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茞、江离之名。”今之学者也都是解释为一种香草,又名江离,风干后可做香料。《现代汉语词典》注解为:“古书上指川穹的苗。”从蘼芜的字典意义来看,它指3个植物的名称:蘼芜、江离、川穹。屈原的作品中已多处用了“江离”。马茂元《楚辞注释》曰:“江离:香草名。蘼芜的一种。一作‘江蓠’。朱熹注:‘离,香草,生于水中故曰江离。”[1]李时珍《本草纲目•别录》言:“蘼芜,一名江离,川穹苗也。”而司马相如《子虚赋》称:“穹芎菖蒲,江离蘼芜。”《上林赋》云:“披以江离,揉以蘼芜。”马茂元进一步指出:“盖嫩苗未结根时,则为蘼芜,既结根后,乃为穹芎,大叶似芹者为江离,细叶似蛇床者为蘼芜。如此分别,自明白矣。又海中苔发,亦名江离,与此同名耳。”[1]这已非常清楚地说明江离就是蘼芜的叶苗,川穹(或芎穹、芎穷)就是蘼芜的根须,实为一种植物的两个部分。不过,在中医药学上,草药的不同部分其药用价值和药理作用是不一样的,对蘼芜的解释也不一样。汉代整理的《神农百草经》说:“芎穷,味辛温无毒。主治中风入脑头痛,寒痹筋挛缓急,金创,妇人血闭无子。”“蘼芜,味辛温。主治逆,定惊气,辟邪恶,除蛊毒鬼注,去三虫。”其他的中医药著作着重对“川穹”的解说,如《本草纲目》中有对川穹的解说,其基本作用是治疗“中风入脑头痛,寒痹筋挛缓急,金疮,妇女血闭无子。”《全国中草药汇编》中解释川穹的主治用法是“月经不调,经闭腹泻,胸胁胀痛,冠心病心绞痛,感冒风寒,头晕,头痛,风湿痹痛”。《本草纲目》和一般的中医药著作无对江离药用价值的介绍,是因为它是蘼芜的茎叶部分,药用价值不高,只是有香味作香料,并不或很少用作中药。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发现,蘼芜的主体部分川穹有一个重要的药用价值就是治疗妇科病,特别是治疗妇女闭经不孕。我们知道了蘼芜的这一医药功能,对理解《上山采蘼芜》的旨意有重要意义。为什么诗中的女主人公即弃妇要上山采蘼芜?是为了采香料吗?不是而是为了治愈她的不育症,为了“定惊气,辟邪恶”也是可以理解的。是因为她的不孕不育才被休弃,不然,她“工织素”的手艺,且每日“织素五丈余”的勤劳,怎么会被婆家忍心休弃呢?当然,本质上是当时封建宗族意识、生育观念对妇女的压榨使然。在汉代就已确立了封建的孝道,并且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妇女的最大作用是为丈夫家生儿育女、养蚕织丝。妇女是传宗接代的机器,是家庭中传宗接代的母基,而男子是父精,如果夫妇不能生儿育女,责任在母基,是妇女的罪过。妇女是属于阴柔系列的受压迫者,《诗经》中已有对女子的轻视,《小雅•斯干》载有男孩生下睡床,女孩生下睡床下的风俗,自然她们“百年苦乐由他人”。更有甚者,中国妇女在传统的阴阳伦理秩序的束缚下,自甘卑弱、自我摧残。汉代的妇女更是在伦理观念的影响下,作茧自缚,给自己制造了许多圈套,如班昭作《女诫》大倡男尊女卑,强调“卑弱第一,“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她们依附于男人,实施对自己的奴性自律。因此,不生育的女子被婆家或男子抛弃是理所当然的事,女子们毫无反抗的可能,就像《焦仲卿妻》中刘兰芝的命运一模一样。诗中的“故人”被弃,见了故夫还要长跪不起,低眉顺眼的问故夫,并且还流露出再被纳娶的渴望之情,是当时民风的反映。
其次是对“好”与“姝”的解释。二者词典意义的一般解说是:善,美,并举出如《诗经•大雅•崧高》句“其风肆好”,《诗经•卫风•木瓜》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等来做印证。另外还有一些与其本义更遥远的词义,与《上山采蘼芜》中“好”的意义无关。我以为对“好”的理解要作深一层的分析,它实际上是一个会意字,一个具有丰富意义的词,而不只是一个形容词。文字学家康殷对古文字的探源解说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好”字本义的可靠依据,其《文字源流浅说》曰:“好……象携抱幼儿的妇女形,无论反正左右,妇手都向子,无例外,原意概以多育为好,与后世姣美之意不同耳……许解‘美也,从女子’误。”[2]由此,我们可以坚定地说,“好”字本义是妇女能生儿育女,即生育能力强,还有能照料子女的意义,其美、善的意义是后来的词义引伸“姝”是美好、漂亮的意思,尤指女子的外貌美丽。《诗经•邶风•静女》曰:“静女其姝”的“姝”即是外貌美丽、贤淑甜静的意思。袁梅《诗经译注》释“姝”说:“形容女子容颜漂亮。”程俊英《诗经译注》解为“美丽的样子。”再如汉民歌《陌上桑》说:“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朱东润释曰:“姝,好。此处泛指各个方面,不专指容貌。”“姝”是指美丽、贤惠的姑娘,因诗中描写的是一位勤劳美丽的姑娘秦罗敷的形象。由此可见,“好”和“姝”的根本区别是:一个强调了做母亲的能力即生儿育女的能力;一个是强调了女子外貌的美丽动人、勤劳善良,更注重了勤劳贤淑的一面。否则,《上山采蘼芜》中的“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的“颜色”就无法解释,“颜色”才是说的容貌,诗中已指出新人与故人容貌差不多。这样,《上山采蘼芜》中“虽言新人好,未若故人姝”就好理解了,故夫不无后悔地告诉故人(弃妇)说:“虽然说顶窝的新妇能生儿育女,但却不如原来的媳妇美丽勤劳又善良。”二者的明显不同是:一个勤劳、善良、贤惠,却不能生育;一个能生儿育女却是手脚笨拙。所以,“故夫”说:“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那故夫更看重的是故人的心灵手巧和勤劳善良。
由此可见,此诗不是文人创作的抒情诗,而是没有确指的“缘事而发”的民歌,具有明显的现实生活记述色彩。诗中确实表现了故夫的后悔心情:他听完了故人的诉说,回答了故人的询问,理解了故人的关心和爱慕之情。从诗的语言选择和运用中,我们听出了那故夫心灵深处的悔恨。诗中所描写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是传统的忠孝意识和庸俗的价值观念将一对和睦的夫妻硬硬地拆散了。并没有什么阶级对立的批判意识,更没有叙事的政治倾向性。
[参考文献]
[1]马茂元.楚辞注释[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
[2]康殷.文字源流浅说[M].北京:荣宝斋,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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