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后,有关自然语境的表述越来越多地见诸于民俗学者的论述中。一本在20世纪70年代出版、但至今仍然被一再重印而且广泛用作美国民俗学、口述史专业田野作业重要参考书目的《用录音机做访谈——民俗学与口述史田野工作者手册》一书的作者爱德华•艾夫斯(Edward D. Ives)在书中,也引用了苟斯汀的观点,指出了在自然语境下进行田野调查的优越之处,以及自然语境包含的3个标准(criteria):1、在自然语境中,歌谣和故事是由通常演述它们的表演者来表演的;2、观众是通常观看这些表演的人;3、表演的时间和地点也是通常举行这些表演的时间和地点。[5]除此而外的其他语境都是“人为语境”(artificial context)。那么,如何才能营造自然语境呢?艾夫斯举例说:比如你在调查儿童游戏时,最好的办法是你花时间,选择有利位置,坐在一边观察孩子们游戏,使你的出现不要打扰或者妨碍他们的游戏。这样你就能够在“完全自然的语境中”观察到游戏了。而如果你把自己置于显而易见的位置(比如站在他们旁边,或者拿着录音机、照相机,或者做笔记),那么你的出现就几乎一定会干扰他们的游戏,自然语境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人为语境了。如果你完全离开游戏地点,而去访谈孩子们他们刚才玩的是什么游戏,那你更是在人为语境当中进行调查;要是你再去询问成年人他们孩提时代玩的那些游戏,那你就走得更远了。[6]
巴莫曲布嫫曾经以彝族的史诗传统为例,谈到田野研究的5个”起关键性作用的要素”:史诗传统在场、表演事件在场、演述人在场、受众在场、研究者在场。这5个因素“同时在场”,才能构成史诗表演的“演述场域”(situated fields of performance),也就是“具体的表演事件及其情境”。[17]可见学者的在场,是考察表演事件的情境(situation)或者“情境性语境”(situational context,详见下文)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没有研究者在场,就无法进行实地考察,田野作业也就无从谈起。那么,研究者的在场,是否会影响表演的语境?如果有学者在场开展调查研究工作,即使他们可能没有拿出录音机和照相设备等,还能否有自然语境的存在?
实际上,许多研究者在调查中发现:听众对表演者的表演会产生重要影响,特别是富有创造性的表演者,会更有效地利用各种文化资源,与在场的听众积极互动,适应特定的语境而采取不同的叙事策略,从而形成了表演的突生性(emergent quality of performance)。[18]不用说陌生的外地人或者异我的外族人,就是面对本土、本族甚至原本是“一家人”的研究者,研究者的特殊身份也会影响到表演者的正常表演。近年来着力倡导“家乡民俗学”并对其中涉及的诸多理论和伦理问题进行反思的安德明在《重返故园——一个民俗学者的家乡历程》中就谈到自己的特殊身份对他的祖母的故事讲述活动的影响,尽管他在调查中并没有拿着录音设备:
所以,只要研究者在场,就几乎一定会影响到表演,影响到表演者的叙事策略、表演的动态过程以及最终文本的形成。正因为如此,鲍曼提出:与其追寻 “自然的”本土语境这一“成问题的概念”,不如在田野研究中对民族志工作者的在场对表演的动态过程(dynamics of performance)造成的影响保持“敏感性”(sensitivity)。他指出:我们常常在田野调查中寻求坦率的、直截了当的民族志信息,而实际上那些个人并不只是口头文学的“传递者”(presenter),他们是在进行表演而我们常常没有意识到。因此,“对表演的敏感性由此成为批评的、自反性的民族志的必要组成部分,这不仅仅是在口头文学的研究方面,而是在通过与本土信息提供者的语言互动而进行资料搜集的一切工作中。”[21]
谈到这里,介绍国际民俗学界在学术伦理的探讨和建设方面取得的一些成就也许是不无裨益的,它无疑将促进对自然语境的寻求过程中存在的伦理问题的反省和自觉,并有助于促进国内民俗学界对伦理问题的更深入探讨。20世纪80年代,世界知识产权组织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签署了包括民俗学工作伦理规则在内的有关文件和建议;国际民间叙事研究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Folk-Narrative Research)也在1998年的哥廷根会议上,成立了一个有关伦理规范的委员会,以从民俗学的视角推动国际学术领域有关学术伦理的论争。[41]美国民俗学会也于1988年公布了学会的伦理道德法则,其中规定的许多具体条款与本文谈到的民俗学田野研究中的伦理问题有关,例如在谈到民俗学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关系时,规定:“在研究中,民俗学者主要应对被研究者负责。如有利益冲突,那些被研究的个体应该首先被考虑。民俗学者必须尽一切努力,以保护被研究者的物质、社会和心理的权益,并且对被研究者的尊严和隐私给予尊重。”在这一原则之下,还规定了民俗学者在进行研究时应该遵循的具体原则,例如“应该将考察的目的与被研究者尽可能进行交流”;“资料提供者有权保持匿名”;“不得利用个体资料提供人来获得个人财物”等等。[42]芬兰民俗学的重要宣传阵地FF Network也在1997年前后发起了有关民俗学学术伦理的大讨论,[43]芬兰与其他北欧民俗学者还于1998-2000组织了一个有关学术伦理的专项研究课题。[44]在该课题的总结性报告《我们需要民俗学的伦理法则吗?》中,芬兰著名民俗学家劳里•杭柯(Lauri Honko)指出:“对伦理的反省以及对伦理行为的多种维度的意识,看来正在不断增长,并且正在成为所有研究——包括民俗学以及其他学术研究——中的现实(reality)。”他主张不仅要关注民俗研究中的伦理,而且要关注整个“民俗过程” (entire folklore process)——从民俗的发现、存档到再循环利用,复兴与商业开发,文化与政治的功用等——中牵涉的伦理问题。“毕竟,”他写道:“民俗属于人民,而不是学者。”[45]
[1] Richard Bauman, “The Field Study of Folklore in Context,” in Handbook of American Folklore, ed. Richard Dorson.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3, p.366.
[4] Kenneth Goldstein, A Guide for Field Workers in Folklore. Hatboro, Penna.: Folklore Associates, 1964, p. 80-90.
[5] Edward D. Ives, The Tape-Recorded Interview: A Manual For Field Workers in Folklore and Oral History, 2nd ed. Knoxville: Th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 1995, p.45.
[6] 同上。
[7] 同上。
[8] Linda Dégh, Folkltales and Society: Story-Telling in a Hungarian Peasant Community, trans. Emily Schossberger.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69, p.53.
[9] Folkltales and Society: Story-Telling in a Hungarian Peasant Community, p.113.
[11] Linda Dégh, Narratives in Society: A Performer-Centered Study of Narration.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Academia Scientiarum Fennica, 1995, p.14.
[12] Linda Dégh, Folkltales and Society: Story-Telling in a Hungarian Peasant Community, Note 208, p.393.
[21] Richard Bauman, “Disclaimer of Performance,” in Responsibility and Evidence in Oral Discourse, eds. Jan H. Hill and Judith T. Irvine. New York, Victori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first published 1993), p. 195-196.
[22] Richard Bauman, “The Field Study of Folklore in Context,” in Handbook of American Folklore, p.366.
[23] Edward D. Ives, The Tape-Recorded Interview: A Manual For Field Workers in Folklore and Oral History, p.45.
[24] Linda Dégh, Folkltales and Society: Story-Telling in a Hungarian Peasant Community, p. 113.
[25] Folkltales and Society: Story-Telling in a Hungarian Peasant Community, p. 54.
[26] J. Mason Brewer, Worser Days and Better Times. 转引自Bruce Jackson, Fieldwork.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87, p.262.
[29] George Marcus, Michael Fischer, eds. Anthropology As Cultural Critique: An Experimental Moment in the Human Sciences. Chicago, 1986. James Clifford, “Introduction: Partial Truth,” in Writing Culture, eds. James Clifford and George Marcus, California, 1986.
[43] Ulrich Marzolph, “A Code of Ethics for Folklore Studies: An invitation to participate in an interdisciplinary debate,” in FFN 14, December 1997: 11-12.
[44] Lauri Honko, “Do we need a folkloristic code of ethics?”
[45] Lauri Honko, “Do we need a folkloristic code of eth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