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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陈华文]女性的骄傲 —简论畲族机智人物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张勃    时间: 2009-5-29 22:14     标题: [陈华文]女性的骄傲 —简论畲族机智人物故事

来自作者博客

      畲族是一个散居于我国东南的闽、浙、赣、粤、皖五省山区、半山区的少数民族,现有63万多人口(1990年统计),大部分居住在福建和浙江。浙江有畲族人口17万多人,是浙江境内居住着的人口最多的一个少数民族,畲族的机智人物故事就搜集于聚居在浙江的畲族之中。

       畲族机智人物故事与其他机智人物故事相区别的地方就在于主人公是一位女性。故事通过她在日常生活中与财主老爷、县官、无赖们的较量,表现她的聪明、善良、富有同情心和机智、幽默。有趣的是,这种代表畲族女性乃至畲族人民的聪明机智的故事主人公不止一个。在浙江丽水地区搜集到的是关于一个叫秋妹的聪明的泼妮崽(姑娘)的故事,而流传于金华兰溪市的则是一组关于蓝聪妹的故事。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的三套集成金华市故事卷,收录了四则蓝聪妹的故事,我手头现已掌握的一些秋妹和聪妹的故事,足可以反映出畲族机智人物故事的艺术个性、特色和它所拥有的文化意义。

       在畲乡,秋妹和聪妹都是名不见经传的生活中人物,她们没有过赫赫有名的成就、功绩,但是畲族人民都赋予她们真善美的桂冠。因而,畲族的机智人物故事,总是通过虚构、幻想来大胆、直接地塑造自己喜爱的女性形象。这种形象是勇敢、正直、善良和不屈不挠等美德的直接显现。《没泥哪来的谷米》讲述,聪妹家由于家贫无米下炊,就让丈夫去向财主借五升米,她丈夫发现米里有三分之一是谷,便向财主争辩说米里有谷,财主不阴不阳地说,有谷才有米,没谷哪来的米?谷米不是一样!聪明的聪妹立即回敬了财主,她让丈夫装了半备斗泥作为五升米的债务还给财主,财主说,这全是泥,聪妹的丈夫说,有泥才有谷,有谷才有米,没泥哪来的谷米,泥米还不是一样!财主是哑巴吃黄连,气得连眼珠也动不了。故事采用针锋相对的手段,表达聪妹对于财主诡辩的抗议,而这种抗议是用同样的手法以更荒谬的形式把财主打败的。应验了古人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训诫。

       《秋妹》的故事采用递进式的结构,把那些无赖汉们治得服服贴贴。内容讲述,秋妹的哥哥春哥,从山上砍柴回家时,路边的凉亭被一帮无赖闲汉占着闲聊而无处歇脚,便用力将柴担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将无赖们吓了一跳,双方争吵起来,结果无赖老三要让春哥赔偿被柴担压坏的“聊天柄”。春哥无奈地回了家。当无赖老三上门要“聊天柄”的时候,秋妹让春哥躲着,却对老三说,春哥上山去砍“撑天柱”了,因为怕天要塌。无赖老三不信,说,天岂会塌,撑天能有柱秋妹立即还击,说,聊天都有柄,聊天柄会断,天怎不会塌,撑天岂能无柱无赖老三无言以对,只得灰溜溜地走了。要说故事到此也就结束了,但是,《秋妹》的故事未完,一个所谓更厉害的角色又要去斗秋妹,末了,秋妹又以自己的机智战胜他。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无赖头子见手下一个个败下阵来便亲自出马。当无赖头子坐着八人抬、八人拥着的大轿到来时,面对气势凶凶的无赖们,秋妹却指桑骂槐。推说春哥带着个佛生崽(小伙子)上山砍聊天柄,百人扛正树,好做聊天柄,人扛好枝,用它盖寮堂,还用烂枝做棺材,也要八人相拥八人抬。无赖头知道暗骂他坐“棺材”来,而坐棺材在民间禁忌中是属于最恶毒的诅咒,但自己本来也无理,又面对着越聚越多的畲民,只得自嘲着“好男不跟女斗”,夹着尾巴逃走啦。秋妹以不屈不挠的精神,运用自己的才智战胜了恶势力。这种为了将苛刻、贪婪和吝音的财主制服,从而给低下的受欺压者出气,伸张正义和获得精神上胜利的内容,在《一样归一样》、《巧戏东家》等聪妹的故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样归一样》是在财主顶虫让聪妹干挑水、垫猪栏活儿时,聪妹故意把水挑到猪栏里,结果顶虫教训聪妹,要她干活时一样归一样干。聪妹抓住这句话,在收割稻子时,便先光收稻子,不打场。连续下雨七天,稻子也未割完,结果先割的稻子全在田里发了芽。而聪妹则更理直气壮地声称她如今干活是一样归一样。聪妹当然知道这一切事情的后果,但是面对刁猾、贪婪而又强大的财主们,只能采取机智的手法以揭露其虚伪、软弱的一面,来伸张正义,让巧取豪夺、搜刮劳动者的财主受到惩罚。在这类表现与财主、恶势力的斗争的机智人物故事里,“善良正直的劳动者总是占了上风,赢得了斗争的胜利,狠毒残暴的反动统治者、剥削者总是遭到辛辣的嘲讽和严厉的制裁,一个个都逃脱不了失败的下场”。(祁连休《少数民族机智人物故事选·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畲族机智人物的每一则故事,都给这样的结论作无可辩驳的证明。

       在畲族的机智人物故事里,有一类的主题是表现聪妹的机智,嘲讽读书人的无能的。这类故事在少数民族和汉族地区都有流传,大意是说有学问或有财势的人,见到有农人插秧,便问一天插多少行,而农人则反问,你骑着马一天走多少步之类,把发问者用自己的问题难倒。阿昌族的《统裙的故事》便是其中之一,它也属于巧女的故事。在金华一带广为流传的《聪明的媳妇》就是它的代表,但所讽刺的对象,往往是财主、官员或花花公子。畲族《难秀才》则明确指向读书人,一则故事就将秀才的外强中干揭露得一览无余。这种情形的形成一方面是女性缺乏受教育的机会,而更重要的是畲族历来为统治者所技视,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因而从内心深处拥有对读书人的忌讳。何况江浙一带本来就是文化发达的地区,自视清高、自以为是的读书人比比皆是。畲族通过蓝聪妹一人的行为,表达了解放前民间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读书人的揶揄。

       在畲族机智人物故事中还有一类是通过恶作剧式的行为来惩治贪婪、吝省的财上的。它往往利用财主的身体缺陷或性格弱点,从而达到教训贪婪者、吝啬鬼的目的。《拾毡帽》讲述聪妹利用财主和财主婆天生的近视眼且又贪财的性格,把一堆牛粪说成是一顶毡帽,让财主和财主婆去拣,给长工们落下笑柄,出了平日受到苛刻待遇的气。《先苦后甜》是讲述聪妹惩治吃白食的财主的一则故事。有趣的是,聪妹可以让财主自己心甘情愿地去尝活蜜蜂,结果被哲的嗷嗷叫。《稻子和稗子》则是利用财主不识稻子与稗子从而让他在看田中长势好坏的稻田作为租谷时吃了一个绝顶的大亏,让财主自己选中了看起来长势特好的稗子,而这一切又都出于聪妹的安排。

       有时,蓝聪妹的聪明也运用到自己亲生的父母身上,当然,父母是嫌贫爱富的。《不用“街”》讲述父母给小女儿和小女婿杀鸡,见聪妹夫妇去了,便赶快将鸡塞进身后箩里。聪妹则看得一清二楚,就让丈夫向老丈人借箩。老丈人措手不及,结巴着说,“皆,皆 ”(即鸡),而聪妹则将父亲拉开,说,让他拎吧,不用“街”(即扛),所以他们得到了一只鸡。用这种方式来惩戒父母的偏心,虽然在幽默之中略显油滑,却又表现聪妹快人快事、有气就出的个性。

       畲族的机智人物故事,目前搜集到的还很有限,而且其流传的区域也不是很广,但即使这些故事,也足以说明畲族人民幽默风趣的性格和敢于反抗的精神,虽然没有阿凡提、巴拉根仓、阿古登巴等影响之大,却拥有自身鲜明的艺术特色和艺术魅力,它是蓝聪妹等机智人物故事在畲族人民中流传的根本所在。具体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从故事上结构上来看,常常采用递进式结构,使故事高潮迭出,引人入胜。《秋妹》是具有典型性的递进式结构,它将数则既相关又可独立成篇的故事串联在一起,在叙述上则每一个结构比前一个更为精彩,更富有让人悬念的情节和具有更让听众担心的事件,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难倒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归一样》也是这种结构形式,而两者的流传地却相隔极远。可见,它们不仅仅是偶然的现象,而是畲族人民自己喜爱的一种故事叙述方式。这种结构方式,使听众不但在听觉上被紧紧地抓住,就是其心理,也被紧扣在故事发展的情节和主人公的命运之中,具有特殊的魅力。

       当然,仅仅挖掘这种结构对于听众或流传的作用是不够的,事实上,这种递进式结构方式是为了更淋漓尽致地表现主人公的机智和财主、无赖等恶势力代表们的无耻和无能,使故事对比更为鲜明、主题更为突出。《一样归一样》从一开头便充满了聪妹对顶虫的报复意识,而这种报复是为了先前被顶虫剥削、压迫、欺凌的劳动者出气,因而,只有当故事不断推向高潮,使财主完全感到自己的失败,主题才更突出,也就是说它的反抗性和报复才更积极和有效,它的胜利也就更干脆和彻底。

       二、短小精悍,幽默风趣,主题突出。机智人物故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短小精悍,畲族的机智人物故事也不例外,象《拾毡帽》、《先苦后甜》、《难秀才》、《打官司》《不用“街”》《没泥哪来的谷米》等都只有短短的数百字,而且故事结构完整,在语言叙述上也决不拖泥带水。但是,短小精悍的篇幅又决不曾影响故事的幽默和风趣,更不曾影响故事所要强调的主题。在《拾毡帽》中,近视眼的财主以为聪妹说的有人把毡帽丢在门外是真的,便伸手去拣,发现是牛粪,心里叫苦,但怕失面子,便说“毡帽太破了”。甩手走开。更为贪财的财主婆认为破的也可以垫鞋底,还去抓“毡帽”,也发现是牛粪,同样是怕失面子,说“实在是太破了。” 这种黑色幽默式的结局,财主夫妇在被欺骗之后,是用自嘲来解脱,而长工们则在这场捉弄中,获得了开心的笑。虽然对于财主的身体缺陷的利用,只是一种并不算积极的反抗,但两者的对立情绪和劳动者终究能战胜那些剥削者的主题却是不变的。又如《不用“街”》,短短三百来字,便将父母的偏心、嫌贫爱富和聪妹直截当的回敬表达了出来。不用“街”是风趣的回答,更是一种获胜者的幽默,但是,故事却将日常生活中最为平民百姓不屑的父母偏心、嫌贫爱富等社会伦理主题展现出来。机智人物故事除了大量和有权有势者的斗争之外这种对于权势者的不满可以存在于任何时期,更多的是对于生活或社会伦理幽默的解剖,要么扩大谬误,要么自由想象,要么愚钝自嘲,但目的只有一个,抨击邪恶、激发人生的乐趣,使生活更有价值,不符合社会公道的事情更少。

       三、重在叙事,意在树人。这是表现手法问题。金族机智人物故事刻意在叙述方面浓墨重彩,不管是结构还是叙事的完整性,都是无可挑剔的。从故事的一般形态来看,似乎仅在叙述一件事、一段经历、一场风波,但是,在浓墨重彩的叙事之后,着意让人回味的则是通过叙述方式而塑造的主人公。《打官司》讲的是财主发福诬赖老实巴脚的阿民偷了十根杉树,并告到县衙,然而最后却是阿民赢得了官司。在故事中叙述的只是打官司的经过和对话,聪妹没有出现,但却从打赢官司这件事情上让人感到了聪妹的非向一般。因为事实上,赢得官司的是聪妹教给阿民的几句台词,这台词使发福赔了十根杉树,也使县官那自以为聪明其实是愚蠢的形象突现出来。《没泥哪来的谷米》、《一样归一样》、《造房子》等等,都在形式上只是着重在叙事,但收到的效果却是让人看到了栩栩如生的机智人物形象—聪妹。

       我们知道,只有完整的叙事才能表明此民族的典型环境或烘托出民族的文化氛围。这是塑造人物形象所不可缺少的手法。畲族机智人物故事之所以得到民众的喜爱,典型环境和文化氛围中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的鲜明个性特征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她勤劳、美丽、正直、聪慧、富有正义感、同情心,这正是畲族机智人物故事叙事中传达出的聪妹、秋妹的形象,它也是舍民族民众心目中崇高的偶像。

       还需要特别加以论述的一个问题就是舍族机智人物故事所包含的深刻的文化意义。我们知道,在男人为中心的社会,经风见浪、敢斗敢闯的都是男子汉,因而机智人物也几乎清一色为男性角色,可是畲族却不同。秋妹和聪妹是有血有肉、形象鲜明的女性,它是千百年来畲族文化蕴育的结果。舍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早在七世纪时居住在闽、粤、翰交界处的“蛮”、“蛮僚”、“桐蛮”即包括畲族的祖先。宋末出现了“畲民”的称谓,所谓“畲民不悦(役),畲田不税,其来久矣。”(见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漳州渝畲》)由于生产力极其低下,再加上明清之后的不断迁徙,生存要求每个畲族有能力的劳动者都要从事果腹的工作,妇女也根本不能例外,甚至常常比男子更能干。因而形成了畲族妇女“爱好劳动的习惯,不但担负着繁重的家务劳动,而且终年参加田间劳动,是农业生产上的一支重要力量。他们向高山夺地,筑成了层层的梯田,不论耕织樵采,无不插手。一般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能挑百来斤的担子,妇女的劳动时间比男子长 ”。(施联朱《畲族》民族出版社,P947)明白这一点,当我们读到畲族女性机智人物总是给财主当长工之类直接参加繁重的劳动,也就不足为奇了,是民族间千百年文化习俗造成了这一独特的社会现实。由于畲族族妇女常常承担着比男子更大的社会责任,所以,她们的社会地位相对来说也就更高、更受人们的崇敬,而把自己民族聪明智慧的化身—机智人物赋予女性,也就理所当然。

       聪妹、秋妹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应运而生,同时反过来又表现了自己民族的文化特色的。谁都不能否认,女性要在体力和智力方面同时做得与男性一样好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可以想象,聪妹、秋妹要斗败强大的财主们是一种勇气和才智的胜利。因为这种胜利比一般男性来得更艰难,所以,它也就显得更为可贵、更有价值,更体现出劳动者能战胜剥削者的积极乐观的主题,更深刻地表达民间文学中对于那些寄生虫、剥削者、无能的官吏等等一切统治者的鄙视、嘲弄、抗争的深层文化意识。畲族机智人物故事的文化价值也就体现在这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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