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宁夏有天下人”
新移民的大规模涌入,给当代宁夏的社会生活带来了新鲜灵动的色彩。这种新鲜灵动的精神气质经岁月的沉淀和发酵,最终形成了宁夏地区的新的移民文化。
长期以来,作为文化载体的人口过于频繁地迁进迁出,造成宁夏区域文化缺乏丰富连续的历史积淀。而后人对远隔数代的移民祖先所创造的各类文化内涵,很难有内心深刻的认识。
嘉宾:
刘天明:宁夏社科院副院长,研究员。
束锡红:北方民族大学教授,学者。
九鹏:宁夏人文地理作家。
主持人:
木妮:回族,媒体编辑,青年作家。
新中国成立前的宁夏移民
主持人:说到移民这个话题,我很兴奋。因为我自己就是移民的后代,我的父母亲是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时,响应“开发和建设大西北”的号召来的。
束锡红:我也是移民的后代。不过和你不同,我家里人是下放来的。
主持人:我认识的很多银川人都是移民的后代。恐怕没几个银川人是真正的本地人吧。
九鹏:前年看过一个资料,说银川现有的100万人中,祖籍是银川的不到两成。这个比例不用说在内地省会城市,单是与同为移民城市的西宁、兰州、乌鲁木齐相比,也是低的。
主持人:清末的时候就有“宁夏有天下人”之说。
束锡红:宁夏的历史就是一部移民的历史。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宁夏处于北方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相互交织缠绕的地区,事实上已经成为各民族东来西往、南去北来的汇聚之处。
宁夏的移民最早从秦汉时期开始。公元前3世纪,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曾派兵在宁夏屯垦,并在宁夏境内修筑了著名的秦长城。到了汉代,汉武帝刘彻两次巡视宁夏,向宁夏地区移民70万,首次在宁夏平原大规模开渠垦田。唐代时,宁夏南部地区成为连贯中西交通贸易的陆上丝绸之路,也是佛教传入关中及中原地区的重要通道之一。西夏王朝时形成了一个内含诸多民族的巨大网络。
刘天明:到了元、明、清时期,宁夏乃是中央政府苦心经营的所在,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更是以空前的规模进入宁夏。据《元史》记载,元世祖时期,曾从湖北省向宁夏地区数次移民。明朝年间,政府设立宁夏卫,又从中原地区调拨军民移居宁夏,其中以吴越人居多。这些移民带来了颇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一时间使宁夏的社会生活习俗“彬彬然有江左之风”。 在明代,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是:内地读书人以官员和被流放者的身份频繁进入宁夏,这些“知识移民”的到来给宁夏带来了新的变化。
主持人:那宁夏的回族是不是也是通过移民这个方式进来的呢?
束锡红:元朝政权的版图空前辽阔,移民的地域范围也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朝代。回族就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六盘山区设有安西王府,这里安居着众多中亚人。在宁夏境内,还安置着不少西域人,屯垦后便定居在这里,成为移民的类型之一。
刘天明:清末回民起义后,从甘肃、陕西等地又迁来了大批回族移民,现在宁夏西海固的回族大多是那时迁入的。民国时期,宁夏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人口迁徙,人口仅在数量上发生变化。但是频繁的战乱和严重的天灾使宁夏人口急剧下降。1920年海原大地震,损失人口23万;1921年的固原大地震,伤亡惨重,史书上说“城外二十五里不见人,田无耕者”。
1929年宁夏建省后至新中国成立以前,宁夏人口进入相对平稳阶段。马鸿逵时期,专设垦务局,发动了大规模的农垦运动,吸引了大批外省移民进入宁夏,主要是周边省份无地少地农民、躲避战乱的难民和中原地区受水旱之灾的难民。他们大都来自陕西、河南、山西、内蒙古、安徽等地,尤其是蒋介石为阻日军而炸断黄河花园口段河堤后,大量灾民沿陇海线经陕西辗转进入宁夏。
九鹏:抗战期间,宁夏属于大后方,移入宁夏的人也不在少数。
刘天明:纵观新中国成立前宁夏的移民历史,历代统治者从中原地区向宁夏移民,至少起到了两种积极的效果:一是加强和巩固了边防,促进了当地社会局势的稳定;二是伴随着人口的迁徙,促成了文化的流动。经济和文化相对发达的中原和江南地区的人民进入宁夏,尤其是“知识移民”来到宁夏,不仅带来了先进的物质生产技术,更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一整套新的文化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这种外来的文化与宁夏原有的地域文化在一个时期里碰撞、冲突、渗透,最终相互融合,从而积淀并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移民文化。
新中国成立后的宁夏“新移民”
主持人:对我们这一代最具影响的要算当代移民了吧。在上世纪50年代,尤其是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前后,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迁来了很多干部、职工,很多是回族。
九鹏:那是一支浩大的队伍。当时为了响应党中央“开发和建设大西北”的伟大号召,全国各地的干部、工人以及各类专业知识分子满怀“革命者志在四方”的理想主义情怀,告别家乡,来到西北,投身于宁夏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这些响应国家号召进入宁夏的天南海北之人,可称为20世纪宁夏的“新移民”。
刘天明:从1958年宁夏建区到上世纪60年代初期,来自上海和浙江的江南移民是新移民潮中的第一批“弄潮儿”。据统计,1959年到1960年两年间,光是来宁夏的浙江青年人数就达10万之多。这些自小生长于南国水乡的新移民,分布于宁夏的各个地区。在当时条件最艰苦的固原地区,这些江南移民不仅带来了先进的农耕文化,也带来了江南人吃苦耐劳的精神、追求和重视知识的信念以及勤于思考、勇于创新的生存智慧。
束锡红:上世纪60年代进入宁夏的新移民群体,还有规模庞大的“工业移民”。从1958年到70年代后期,伴随着宁夏工业建设的数次高潮,来自沿海和发达地区的工人、干部、技术人员源源不断地进入宁夏。出于国家战略的考虑,一些外地大厂甚至成建制地搬迁到宁夏。工业移民进入宁夏,使宁夏本地人逐渐对工业文明产生了由衷的亲近感。同时,伴随着工业文明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也逐渐进入宁夏人的社会生活。
主持人:改革开放后的移民又是另外一种吧。
刘天明:改革开放后的移民以经济移民为主。当然,还有一些因为政策而从南部山区迁到银川地区的移民。上世纪80年代初起,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转变和个体私营经济的发展,农村大批从土地上解放出来的剩余劳动力开始向城市进军。移民群体以个体手工业者为主,形成了一个移民的高峰。上世纪90年代起,来宁夏发展的外地人往家乡回流了一部分,他们的成功带动了周遭更多的同乡来经商。
九鹏:这个感觉很明显。买菜时,菜贩子是河南人、东北人;修鞋时,多是浙江人;买家具灯具时,也是浙江人;买茶时,多为江苏人、福建人。反正银川人做生意的很少。
刘天明:改革开放后,人口的流动性加强,原来的被动移民转为了自主移民。
宁夏的“文化大熔炉”
九鹏:新移民的大规模涌入,给当代宁夏的社会生活带来了新鲜灵动的色彩。这种新鲜灵动的精神气质经岁月的沉淀和发酵,最终形成了宁夏地区的新的移民文化。在当今的宁夏,我们可以从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深切感受到新移民文化的绚丽色彩。
束锡红:移民文化作为一种精神的积淀,它作用于古老宁夏的社会历史进程之中,同时,作为一种在久远的年代里所形成的特殊的文化精神传统,它对宁夏人的当代生活也产生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九鹏:久居宁夏的人会发现,与陌生人见面寒暄后,总会听到有人发问,“你老家在哪里”,如果是老乡,就会亲切地从上一辈攀谈起来。“父辈是哪年来宁夏的?是在哪个企业?”说着说着,这些“老乡”没准会发现,彼此的父母曾在一个单位共事过。这是宁夏人的爱认老乡的嗜好。有一位外地来做生意的人开玩笑说,在银川,你很容易听到全国各地的口音,湖南、广东、上海、浙江,但你可能找了半天,也听不到一句正宗的银川话。
刘天明:这话不夸张。来自家乡的方言口音,就像自身的血脉一样,作为地域的标签,应当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可是作为移民,随着时间的流逝,因为语言环境的变化,他们从家乡带来的方言渐渐散落、消逝、褪化,他们的后代——那些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二代移民,不会说家乡话,不会说宁夏话,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普通话作为自己的语言。
主持人:据几年前的一个调查表明,宁夏银川地区普通话的普及率居全国前几位。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银川,一个普通的营业员,不论你跟她讲什么方言,回答你的永远只是一种——普通话。
九鹏:相信不少二代移民如我,都有着相似的记忆:小时候的街坊四邻,后排可能是山东人,前排是陕西人,左邻是北京人,右邻是上海人,以至于在童年的语言敏感期,被灌了五湖四海的口音,成年后具有了分辨口音的能力。
主持人:久居银川的人,不论出差到哪里,都会想念银川的饭菜,即便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也会感慨银川菜系之丰富。但细说起银川的小吃,可能说不出几个土生土长的银川菜。比如满街都是的酿皮其实来自西安,牛肉拉面来自兰州,哨子面据说也出自陕西,羊肉串来自新疆。
九鹏:没错,就是这些源自各地的名吃,到了银川之后,经过多年的摸索,改良成了银川的小吃。在西安吃过羊肉泡馍的人再吃一下银川的羊肉泡馍,味道肯定大不相同。这样的改良同样用在酿皮、麻辣烫、拉面等地方小吃上。
束锡红:因为银川汇聚了五湖四海的人,所以银川也就有了五湖四海的菜。那些生意红火的餐厅,并不标明是粤菜川菜还是湘菜浙菜,总之端出来的是杂糅风格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银川人的口味也随着多样化起来,像两湖四川一样能吃辣,像山西人一样爱吃醋,又如华北人一样善做饺子烙饼,当然还有西北人爱吃的各式面条。早晨大饼,中午米饭,晚上来顿热乎面,周末吃顿饺子,这样南北兼济的家庭菜谱在银川移民家中是常见的。
刘天明:据一位上世纪50年代来银川的南方人讲,当初她来的时候,银川人不怎么吃鱼,黄河里的大鲤鱼、河渠里的小鱼小虾一抓一大把,把她这个南方人乐坏了。后来,当地人在南方人的影响下也开始爱吃鱼了。现在银川成了鱼米之乡,鱼市购销两旺,恐怕与这些南方人的饮食偏好有关。
九鹏:这种影响是相互的。很多从不吃羊肉的南方人后来离不开羊肉,从不吃辣椒的人到后来无辣不欢,都是饮食习惯相互渗透的结果。
主持人:移民文化的影响还表现在从生活方式到城市气质的各个方面。初来银川的外地人都会对银川姑娘的衣着时尚刮目相看。银川与石嘴山在多年以前曾被称做“小香港”,说明衣着时尚并非现在才有。有人分析认为,时尚的传统是因为移民家庭在外地大城市有亲戚,常来常往,就带进了新鲜的信息;当然,这也与偏远内地对于新鲜事物的渴求度有关。
九鹏:银川姑娘漂亮也是不争的事实。从遗传学或优生学的角度讲,相远血缘的后代会更加聪明、漂亮,再加上银川还拥有为数众多的血缘更为复杂的回族人,所以她们的相貌与气质杂糅了南方北方的优势。
主持人:表现在市民性格上,接触多了你会发现,银川移民的后代,既有西北人粗犷、直率,又有东北人的豪放、侠义,还有江南人的灵秀,西南人的热情。总之,看现在新一代的银川人,你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出他们的典型性格。
束锡红:移民社会的特点之一是传统力量薄弱,人们通常会向往新奇事物;此外是多元文化心态汇合,形成民众开放的心理。从历史上来看宁夏移民文化,其意义不仅在于落后民族汲取先进文化的同时,自身在自觉不自觉之中为先进文化所同化;而且它也为先进民族的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赋予其生机与活力。
如果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新一代宁夏移民,身上还固执地保留着包括口音、饮食、生活方式与观念等各方面的家乡文化特征,那么第一代移民与当地人或异乡人通婚的后代——第二代移民身上的特征已不那么显著。他们继承父母一代的文化亲缘关系的同时,对多个区域的文化进行吸收和新陈代谢,形成了第二代移民包容、开放的性格。如今,第三代移民也初长成,他们的血统更加复杂。尽管户口本“祖籍”一栏还填着祖父家乡的名称,但他们与祖籍的联系已渐稀少,正成长为这个城市的标准市民。
主持人:这与当初美国新大陆移民有相似之处吧。
束锡红:是的。这就是移民文化的神奇之处。但是,移民文化也有不利的地方。长期以来,作为文化载体的人口过于频繁地迁进迁出,造成宁夏区域文化缺乏丰富连续的历史积淀。而后人对远隔数代的移民祖先所创造的各类文化内涵,如西夏文化的辉煌灿烂、明代边塞文化的艰辛悲怆,很难有内心深刻的认识。这种文化遗存的心态断裂,削弱了城市居民对脚下这块土地的历史自信心。他们面对汹涌而来的各种经济变革、社会思潮、消费趋势,唯一的应答即是消极地模仿。换句话说,一方面是对时尚娱乐方式的开放性接受,一方面是对自身固有的历史积淀如博物馆文化场所的淡漠,这都与移民文化的消极影响有很大关联。
所以我也希望,随着移民的扎根、移民血脉的传承,再加上新一代移民的大量涌入,银川或者说宁夏的移民终将创造出自己独有的文化。
(本文由平原整理撰写,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 《中国民族报》2008年9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