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的发现
2017年07月09日 07 :朝花·广告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刘锡诚
1982年夏天的一日,坐在编辑部办公室里翻看刚刚收到的来稿来信,上海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钱舜娟女士6月24日寄给我一篇稿子和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告知我,在苏州、无锡等吴语地区发现并记录下来了一部题为《五姑娘》的汉族民间叙事长诗。她所告知的情况,因涉及汉民族文学史上是否有长篇叙事诗的大问题,引起了我如许的思考与难忘的记忆。
钱舜娟女士的信如下。
锡诚同志:
给昌仪写了信后,忽然想起我这次在无锡调查到的一些情况,有些必须转告您。
我接触《五姑娘》以后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看到了一个蕴藏十分丰富的长篇叙事吴歌新天地。在江、浙、沪三地(我们组织了吴语协作区)不断有新的苗头发现。我们现已决定编辑一小套书:《长篇叙事吴歌资料集》(至少三卷)、《吴歌研究论集》与《吴歌选》。即使我退休了,仍准备继续干!
自《五姑娘》发掘之后,吴江县文化馆有的同志产生了一种“被人盗了宝”的情绪,闹了一些矛盾;省、地区有的部门也有些“小磨擦”,为此,拙作如果还有些用处,有几处宜略作修改,以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容附在后面。如无用,您也不必为难,我原只是一种学习。
祝好!
舜娟1982年6月24日
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对吴歌的关注,始于顾颉刚1919年2月至9月在家乡苏州对吴歌的“集录”,并在乡党郭绍虞的帮助下,在北京《晨报》以及在《语丝》等报刊上陆续发表,但那时他并没有搜集到长篇的叙事吴歌。到了历史新时期,1981年12月6日至20日在苏州召开的民间文学吴语协作区第一次吴歌学术讨论会上,苏州市的民间文学工作者献出了由陆阿妹老婆婆演唱的长达2900行的长篇叙事吴歌《五姑娘》,开了长篇叙事吴歌的新纪元。这部长篇叙事诗最初发表在上海出版的一份小报 《采风报》(旬报)第21期上。此后,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民间文艺集刊》 陆续发表了搜集记录到的《孟姜女》《赵圣关》《林氏女望郎》《鲍六姐》《薛六郎》《魏二郎》《红娘子》《小青青》《刘二姐》《陈瓦爿》等30余部长篇叙事诗。据资料显示,仅在上海发现的长篇民间叙事诗,一千行以上长篇的有2首,三四百行到千行以内的中篇有5首,一两百句的短篇有6首。钱舜娟在信里兴奋莫名地告诉我,她从吴语地区发掘并搜集到的这些叙事长诗,看到了一个蕴藏十分丰富的长篇叙事吴歌新天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尽管当时我不是民间文学方面的专家,而是一个文学评论编辑,她向我传达的这个信息还是触动了我,感染了我。因为凭我粗浅的文学史知识,知道“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家们较为一致的见解是:汉民族文学史上没有长篇叙事诗。持这种观点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胡适。他在《白话文学史》中,有这方面的阐述。他写道:“故事诗(Epic)在中国起来得很迟,这是世界文学史上一个很少见的现象。要解释这个现象,却也不容易。我想,也许是中国古代民族的文学确是仅有风谣与祀神歌,而没有长篇的故事诗,也许是古代本有故事诗,而因为文字的困难,不曾有记录,故不得流传于后代;所流传的仅有短篇的抒情诗。这二说之中,我却倾向于前一说。‘三百篇’中如《大雅》之《生民》,如《商颂》之《玄鸟》,都是很可以作故事诗的题目,然而终于没有故事诗出来。可见古代的中国民族是一种朴实而不富于想象力的民族。他们生在温带与寒带之间,天然的供给远没有南方的丰厚,他们须要时时对天然奋斗,不能像热带民族那样懒洋洋地睡在棕榈树下白日见鬼,白昼做梦。”古代最长的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形成300年后,才被收录在徐陵《玉台新咏》中得以保留下来,胡适认为是“一篇不朽的杰作”。上海、苏州、无锡等地的民间文学家们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调查采录到的这些长篇叙事吴歌,不仅是新时期民间文学搜集工作的一大收获,而且在中国民间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女歌手陆阿妹口述的《五姑娘》记录发表后,她的身世和才艺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1902年出生于浙江嘉善汾湖之滨杨家浜的陆阿妹,本姓孙,父祖世代为长工,出嫁后随了夫姓。1937年随丈夫陆介荣(原名陆阿七)到吴江汾湖北岸芦墟镇落户。陆阿妹父亲孙华棠是当地著名的山歌师傅,能出口成歌。阿妹自幼聪慧,记忆力强,8岁开始随父亲学唱山歌,学会了当地名种曲调,如《响山歌》《急急鼓》《落秧歌》《哭调》《吴江调》等,并掌握了立地变、立地编的本领。1923年,她就曾参加柳亚子、沈昌眉等南社诗人在芦墟举办的山歌赛,获得“山歌女王”的美称。芦墟是个著名的吴歌之乡,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经到那个镇子做过田野调查。1980年,苏州民间文学工作者马汉民和卢群等去芦墟采风,最早发现了陆阿妹,陆阿妹向他们演唱了《五姑娘》。我在给钱舜娟的信中向她索要陆阿妹的照片。她1982年8月3日给我回信说:“陆阿妹的照片,我已急函请苏州的马汉民同志去弄,如能弄到,他会直接寄您社(指本文作者所供职的《文艺报》社)美编室。”《五姑娘》的记录文本,稍后于1983年在江苏省的大型文学期刊《钟山》上发表,被誉为汉族民间叙事诗的重大发现。
钱舜娟来信一年多后,我又收到了著名诗人邵燕祥的一封来信,向我通报在鄂西北的神农架地区发现了汉族叙事长诗《黑暗传》。他写道:
锡诚同志:你好!
我十月间曾去鄂西北一行,在神农架林区访问了文化局干部、《黑暗传》 的蒐集者胡崇峻同志。我未见此书,但相信这部汉族史诗对研究民间文学且对研究楚文化、民俗学都有意义。据说将由河南省一个小出版社出版(牌子我忘记了,像一个什么专业的,但与民间文学、与文学都无关),而该编辑部要求做某些“整理”云。
我不熟悉民间文学工作,不知在对民间口头文学的原始记录作“整理”的约定俗成的规矩,也不知在出版原始资料本与整理本各自的体例及常规,但模糊地感到,这样的工作如果听命于未必内行的什么出版社编辑部的指挥,恐对工作不见得有利,甚至后患无穷。因写此信向兄(及有关同志)粗略反映,吁请注意,可能的话,适当过问,免得像这样一件既有开创性又有历史意义的工程走弯路或岔路。
也许说的是外行话,则请谅宥。
专此敬礼
邵燕祥(1983年)11月18日
邵燕祥是20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中国诗人之一,他又是一个从来关心民间文化价值的诗人。1983年他在神农架听到当地文化干部胡崇峻发现并记录了民间史诗《黑暗传》,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回京后立即给我写了这封信,表达了一个真正的诗人对民间文学重大发现的关切。
20世纪80年代在江南吴语地区和鄂西北神农架地区先后发现的多部口头流传的民间叙事长诗,改写了中国文学史上汉民族没有长篇叙事诗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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