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这三本书的回顾,可以看到对费孝通本人的研究,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声音,这三种方式因立场、解读方法及途径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特点。它们也从不同角度提示了,对费孝通学术思想的研究可以有哪些材料能够继承,有哪些陷阱应该避免,有哪些方式可供参考。
最基本的认识是,对费孝通的研究应立足于学术研究才有意义。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费孝通最后依旧选择了“秀才”为自己的归宿,他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因此从学者和学术的关系来进行研究,既是对他的尊重,也是对研究者道德的基本要求。其次,应重视费孝通人生经历的过程和变化的基本事实,在这个基础上,可以进一步缩小研究范围,才有利于探讨的深入。对此,笔者试图结合上述分析,探讨如何在人类学的语境中,研究费孝通的人类学思想。
对费孝通的人类学思想进行研究的目的,首先在于探讨人类学学科史的具体问题。目前已有的人类学学科史研究,走的是史学的路子,按照时间顺序来展现学科变化的宏大场景。这种学科史研究有助于厘清学科史的发展脉络和基本特色,这方面已经有王建民等人的《中国民族学史》(1998)、胡鸿保《中国人类学史》(2006)。还有一种学科史的研究与地域相联系,比如《重归“魁阁”》,以及近年来对华西学派、西南联大的讨论等。以人物为出发点的学科史研究继顾定国(Gregery Eliyn Guldin)《中国人类学逸史》(2000)之后,近年来渐渐复兴,比如关于李安宅、李济的研究,都有不少值得借鉴的成果。
从人物看历史并非是当代学人的发明,在中国传统史学中就有悠久的人物传记传统值得继承;另一方面,在历史人类学的范围里做人物研究,应该把历史学的方法和人类学的特色结合起来。
传统史学中做人物传记,常求一人之始终,唯真无它,但求信传,因此仔细考据,赖于文证,立传之时要求公允和精确。[23]转借过来,其意义无非是要遵循人物一生的基本事实,以价值无涉的态度进行描绘和陈述。这种公允和精确,不是一种绝对,而是在特殊情况下,转化成一种主位的体验“设其身以处其地,揣其情以度其变”[24],是一种通过感受来理解的方式。这一点对我们处理主客观的关系很有启发。
在当代人类学研究中,人物研究通常有四种类型,第一种是人格研究,比如美国文化心理学派,本尼迪克特、米德等人在印第安人和萨摩亚人中所做的研究。这种研究的特点是将人物视为“集体的人”,讨论一种概化的特征(character),实际上人物本身的个性是无法看到的。第二种是将人物和事件史串连在一起,比如美国人类学家萨林斯对库克船长的研究,将库克置于一系列历史事件的核心,视为两个文化结构相遇中的关键人物,但是这种研究方法本身并不是针对人物的,库克船长在这里具有高度的抽象性。第三种人物研究常见于后现代主义民族志写作中,为了破除“民族志迷思”而提出的实验民族志类型。所谓民族志迷思,是指民族志文本中的表述真实性的问题。后现代主义者在对现代民族志文本解构的同时,也提出了实验民族志。这种新的文本建构方式有多种主张,但其根本的出发点在于彻底消灭文本当中的主观性,让研究对象自己说话,自己表演,以达到一种绝对无涉的状态,较有名的如Marjorie Shostak 的《尼萨:一个昆人妇女的生活及诉说》(Nisa: The Life and Words of a !Kung Woman,1981)。实际上任何文本建构都有主观性的因素存在,完全无涉的民族志写作是不可能的;而且把任何作品都归结于殖民情境下的相遇问题,实际上加深了这种困境,因此实验民族志也遭到了许多批评。
第四种人物研究类型受格尔兹的解释人类学启发而来,他在与后现代主义者的论战中提出,实验民族志的根本问题在于,从文本到田野地点的对照解读,抽离了民族志作者的表述语境,提出要从对文本建构策略的分析指向对作者内心世界的探询,文本是自含于情境中的,而不是由民族志田野所在的“远方”决定的。所谓对文本建构的策略分析,是把民族志当成类似文学创作的作品来看,吸收文学分析的一些方法,关注其语篇特征,概括出作者的书写风格。这种风格,彰显了其个性特质,与作者本身所联系的学术传统、学术氛围和社会环境相联系。并且,通过语篇的分析,可以洞察到作者在对研究对象的描述中,所预设的分类、灌注的情感和真正关怀的问题。而这些在过去对文本的解读中,通常被认为是直接表露在文字表达里,被当成主观特点所剔除。关于这方面的详细论述,可参考格尔兹的《著作与生活》(Works and Lives,1995)。
这种方式,与《重归“魁阁”》所采取的“反思性继承”的视角有所不同,它转向文本寻求意义,而不是到田野点寻找思考,但是两者的反思态度是一致的。对费孝通人类学思想的研究,当然可以把两种方法结合起来。从经验方面,《重归“魁阁”》已经提供较好的个案;而从文本方面,可以借鉴格尔兹这种方法,采取解释人类学的进路,以文本为基础达到对作者心态及其变化的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阿古什和张冠生的传记不尽人意之处,就在于以自己的价值观和文化观,套在了费孝通身上;他们对费孝通的解读,或者去掉了一些自己认为不重要的部分,或者添加了许多幻想成分,由此产生了误读。
如前所述,将传统史学人物传记方法和解释人类学的文本分析策略相结合,如果能够加上田野点的再研究来探讨费孝通的学术思想则更完善些。从作品中看人生,从人生中看历史,从一个人身上中看到中国人类学学科史百年来的重要变化,或者这是一个可以尝试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