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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高山杉]叔本华书中的文史知识 [打印本页]

作者: karin    时间: 2009-3-30 18:49     标题: [高山杉]叔本华书中的文史知识

叔本华书中的文史知识

高山杉

东方早报 2009-3-22 2:24:55




  叔本华作品涉及无数东西方文史知识和掌故,不能正确地理解这些内容,就不能对其哲学获得圆满而无遗憾的理解。



  

  《悲喜人生:叔本华论说文集》

  [德]叔本华著   范进等译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7年8月第一版  234页,18.00元


  1999年,商务印书馆刊行过一大本汉译《叔本华论说文集》,译者所据原本只说是Schriften aus den Parerga und Paralipomena, sowie andere(可翻成《Parerga und Paralipomena以及其他作品的选录》),对出版地、出版社、出版年等版本信息没作任何交待。在商务出版物中,这种原本不明的情况早已屡见不鲜了。叔本华的确写过两大卷Parerga und Paralipomena: Kleine philosophische Schriften(《哲学拾遗集》),他在哲学史上“咸鱼翻身”靠的就是这两卷书。然其篇目与此《论说文集》极为不同,可见并非汉译所据原本。《哲学拾遗集》有桑德斯(T. Bailey Saunders)英文选译本(The Essays of Schopenhauer)。这个译本并非一次性翻出,而是陆续译出七本,前后分别单行,最后“七合一”成为一大部。从其篇目和内容来看,原来它才是汉译本的原本。

  《论说文集》(下称“广本”)原有四个译者,其中范进(即范建荣,曾主编三联版《会通集——贺麟生平与学术》)和柯锦华负责翻译的部分,近年辑为《悲喜人生:叔本华论说文集》(下称“略本”),先后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和天津人民出版社刊行。我曾取桑德斯译本(纽约Willey Book Company版,没有出版日期,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藏本,借书卡上有范进1994年借书记录)细校《论说文集》“广”(商务版)“略”(天津人民版)二本,最后得一结论曰:范、柯二人既不懂英文(词汇、文法方面错误极多,举不胜举),亦不通叔本华哲学。其不通之关键,在于不熟悉(又不肯查证)叔本华书中涉及的许多文史知识,从而犯下无数错误。下面举几个最简单的例子,分别与英国文学、圣经、拉丁古典文学和东方学有关。  

  叔本华以天才自视,他眼中所谓天才,必思考异于常人,可说话反而接近常人。至于庸人则反是,常以宏论掩其平庸,以华辞文其浅陋。据《论说文集》汉译本,庸人的“原型是古代的皮斯托,他的朋友福斯泰夫曾不耐烦地告诉他说,他应该像世上的普通人一样说话”(“略本”第125、127 页,126页为一插图)。什么叫“古代的皮斯托”呢?是指某位古人吗?实在看不懂,得查原文:“…their prototype is Ancient Pistol, whom his friend Falstaff once impatiently told to say what he had to say like a man of this world。”福斯塔夫(Falstaff)?这不是莎士比亚戏剧中那个著名的大胖子吗?不错,汉译本正好保留了原著的一条脚注,说这句话典出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第二部第五幕第三场。看来要想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再怎么留在原地进行“哲学思考”都没用,不如实实在在地查一下《亨利四世》下篇(不是“第二部”)。这一查才知道,“Ancient Pistol”根本不是什么“古代的皮斯托”。“ancient”有个旧义,当“旗”或“旗手”讲。“Pistol”(毕斯托尔)是角色名,此人在《亨利四世》下篇中担任王室传令旗官,是个无比粗俗可说话却喜欢搞宏大叙事的阿兵哥。叔本华引用的是《亨利四世》下篇第五幕第三场的一段对话(朱生豪译,吴兴华校):

  福斯塔夫: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毕斯托尔?

  毕斯托尔:不是拔山倒树的狂风,也不是伤人害畜的瘴风……我是你的毕斯托尔,你的朋友,我急急忙忙地骑马而来,带给你非常的消息、幸运的快乐、黄金的时代和无价的喜讯。

  福斯塔夫:请你用世人通用的语言把它们说出来吧(I pr'ythee now, deliver them like a man of this world)。

  叔本华原文中“like a man of this world”作斜体,正是嵌入了福斯塔夫的台词。朱译《莎士比亚全集》属于常见书,两位译者实在应该按照原注的提醒去查证一下。

  叔本华“思精而笔锐”,最看重文字功夫。他一辈子坚持说,文章最高境界,在于简单而明确,力避浮词冗句,直诠事物本质。比如古今文章写人生虚妄,叔本华认为最成功者莫若《约伯记》(14:1-2):“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这就是简单明确。不过,译者好像不知道这段话是引文,没有查阅圣经的任何权威汉译本,另起炉灶翻译如下:“人同是母亲所养,他的生命如此短暂且充满不幸与痛苦。他像一朵鲜花,萌发盛开又萎谢凋零;他像一个幽灵,飞掠而过,从不停留。”(“略本”第129页)这种译文实在是费力不讨好,可以说把叔本华给出卖了。译者不熟悉圣经典故,又不愿尽力查考,所以凡是碰到与圣经相关的内容,往往译错。比如,叔本华曾经提到众使徒于五旬节(Pentecost)这一天,“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一事。此事见于《使徒行传》(2:1-13)。五旬节是犹太教主要节日之一,后因《使徒行传》记载圣灵曾在这一天降临,遂被基督教采用为“圣灵降临节”,以纪念教会之成立,但名字仍用“Pentecost”。汉译者不知其中曲折,见叔本华讲述基督教故事,就将 “五旬节”译成“圣灵降临节”(“广本”第663页)。须知众使徒传教的时代,尚无“圣灵降临节”,仅有“五旬节”。说众使徒当年于“圣灵降临节”被圣灵充满做了什么事,就好像说北京的青年学生曾于1919年5月4日“五四青年节”上街游行一样,实在不合适。  

  叔本华那个时代的人,甭说莎士比亚和圣经,就是引用个把拉丁作家也并非难事。《哲学拾遗集》中《自杀谈》一章,曾引用普林尼的一段话。关于这段话的出处,“广本”有一“极妙”的注释:“历史,国家,自由,第28章,第1节。”据我所知,普林尼从没写过一本题为《历史、国家、自由》的书。原文作“Hist. Nat. Lib. xxviii.,1”,包含一串缩写词,Hist.指“历史”(historia),这个没有错,可“Nat.”却非“国家 ”(natio),“Lib.”更非“自由”(libertas)。谁都知道,普林尼写过一本《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Hist.Nat.”为其书名的缩写形式。《博物志》有很多卷(liber),叔本华引用的见于第28卷第1章(Lib.xxviii.,1)。这条注释,“略本”全删了(第171页),大概译者后来发现有问题。可是,如果发现了问题,为何不把正确的译法写出来呢?这类对书名缩写的绝妙发挥,还有不少。还是《自杀谈》这一章,叔本华意犹未尽,又引了一段普林尼,原书注释曰:“引自同书(《博物志》)第2卷第7 章。”(Loc.cit.Lib.ii.c.7)“略本”不声不响地删掉了这个注,但“广本”的译文还在:“引自《自由》第2章,第1(按:应该是7,译者错写成1)节。”看来普林尼真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对于同一章里某些很恐怖的注释,比如这个死长死长的“Valerius Maximus; hist.Lib.ⅱ.,c.6,§7et8. Heraclides Ponticus; fragmenta de rebus publicis,ⅸ. Aeliani vari■histori■,ⅲ., 37. Strabo; Lib.ⅹ.,c.5,6”,不论“广本”还是“略本”,译者均未译出,保持了永恒的沉默。

  读过些哲学史的人都知道,叔本华好谈佛学。但不一定谁都清楚,他最看重俄国蒙藏文研究先驱修弥笃(Isaak Jakob Schmidt,1779-1847)的东方学和佛学著作,在著作中频频引用。不稍知佛学和东方学历史的话,自然不会译好与修弥笃相关的这些引文。举个例子:“根据施米特在《东方蒙古人史》中的观点,佛教理论中包括四种原罪:欲望、懒惰、愤懑、贪婪。”(“略本”第197页)译文看似不错,实际问题甚多。修弥笃作品目录中确有一《东方蒙古人史》,全名Geschichte der Ost-Mongolen und Ihres Fürstenhauses(St. Petersburg-Leipzig,1829)。但此书并非修弥笃所写,乃是他译自清代蒙古鄂尔多斯著名学者撒囊彻辰洪台吉(Ssanang Ssetsen Chungtaidschi der Ordus)编写的蒙古文史书《蒙古源流》。修弥笃此书不仅内含《源流》的德文译文,还附有蒙古文原文。《蒙古源流》成书于康熙元年(1662年),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译为满文,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前后从满文重译成汉文。王国维死前曾校勘此书汉译本,不知他当时是否注意到,自己早年研读叔本华作品时经常会碰到的修弥笃《东方蒙古人史》,其实就是这本《蒙古源流》。

  既知叔本华引用的是《蒙古源流》,那么在翻译上面那段话时,最好参考一下那个乾隆末年翻出的汉译本。叔本华提到的部分,大概相当于汉译本第一卷讲“各种生灵降世因由”一节:“其后生灵萌发欲念……而痴愚罪业渐从此起……嗜欲之罪业由此始矣……忌妒之罪业从此始矣……而忿争之罪业自此始矣……而悭吝之罪业自此始矣。”(沈曾植笺证、张尔田校补《蒙古源流笺证》)叔本华所引四种罪业,略当于《蒙古源流》里面依次提到的嗜欲之罪业(Lust)、忌妒之罪业(Indolence)、忿争之罪业(Anger)、悭吝之罪业(Avarice)。汉译《蒙古源流》与叔本华所引文字不同之处,也许是缘于汉文重译本和蒙文原本的差别。按照《蒙古源流》汉译本的讲法,忌妒之罪业起自“不种自生”之谷的断绝,悭吝之罪业来自“多收(谷)者向少收者隐瞒藏匿”,所以它们也可以说和“Indolence”与“Avarice”间接相关。

  叔本华作品涉及无数东西方文史知识和掌故,不能正确地理解这些内容,就不能对其哲学获得圆满而无遗憾的理解。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有平时多看书。多看书不等于盲目的博览。叔本华最反对这种博览,因为据他说博览顶多做到学者,离天才尚远。他引用蒲柏(Alexander Pope)《群愚史诗》(Dunciad)中的诗行讥刺“学者阶级”说“(他们读别人的书)读个没完,到了儿却没人读他们。”(For ever reading, never to be read)蒲柏这句诗,原书有个脚注说来自“Dunciad,iii,194”,译者翻作来自Dunciad第三章第194页(“略本”第136页)。这是完全错误的,因为194指的是诗的行数,而不是书的页码。蒲柏原诗不好读,但留个心眼儿,从图书馆借一本,数一数行数,应非难事。所以您看,要想真正看懂叔本华,只有闷头多翻书,冒着被讽刺为“学者大人”的危险,读个没完。■

  延伸阅读

  ●《叔本华论说文集》

  [德]叔本华著,范进、柯锦华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9月第一版

  ●《悲喜人生——叔本华论说文集》

  [德]叔本华著,范进、柯锦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第一版

  ●《劝诫与格言》

  [德]叔本华著,范进、柯锦华译,西苑出版社,2004年7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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