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民俗理解为标志性的国民文化在当时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由于德国各地尚处于分裂的状态,赋予所有的德意志人一个das Volk(单数的“民”)的统一称号,并冠之以具有同质性的“俗”即国民文化,就等于是在强调德意志民族作为一个自然有机体的内在统一性。因此,类似“德意志之民”或“德意志民俗”的说法一时间极具号召力。不仅文学艺术爱好者,甚至就连一些社会活动家也投身到了对于“民俗”(Volkstum)的研究中。例如出身奥地利的作家、诗人、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笃勒(Eduard Duller)曾于1847年出版过一本题为《方言、风俗、习惯、节日与服饰中所见德意志之民》(Das deutsche Volk in seinen Mundarten, Sitten, Gebräuchen, Festen und Trachten)的著作,长达400多页,并带有50幅彩图。号称“体操之父”的F.L. 雅恩(Friedrich Ludwig Jahn)也于1810年出版了《德意志民俗》(Deutsches Volkstum)一书。书中的主题包括疆域的自然划分、国民情感、服饰、节日、民众的书本文化、家庭生活、爱国者的远足等,反映的基本上都是德国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和兴趣爱好。
浪漫主义者融艺术于生活的人生态度也体现在了他们对于居住地点的选择上。后期浪漫派之所以以海德堡作为活动中心,正是因为这座城市对于德意志民族所具有的特殊象征意义。海德堡不仅拥有一所创建于1386年的、在古老程度上仅次于布拉格大学和维也纳大学的高校,而且海德堡的老城堡是在17世纪末发生的一次为争夺法尔兹王位的战争中被德国人的“宿敌”———法国人的军队摧毁的。之后再也没能得到重建,只留下了一片壮观的废墟。这使得海德堡从此成为德意志民族的一个“记忆之所”,带有民族情绪的德国人喜欢把它当成吟诗作画的主题对象,以此缅怀“古老而又美好”的中世纪。1804年,海德堡大学一位名叫克罗伊策(Georg Friedrich Creuzer)的古典语文学教授写信给他的诗人朋友布伦塔诺,建议他迁来海德堡居住。他在信中提到,自己在散步经过城堡旧址时,这座雄伟的废墟让他感觉到了“我们新德意志的渺小”,因此它最适于那些“心中装有古老而伟大的德意志国(Teutschland)的人们……那些想让古老浪漫而充满深沉的诗歌绽放、以一种尊严的方式使其复活的人们”居住。[5](p479~480)几个月后,布伦塔诺果真和他的朋友阿尔尼姆和戈尔斯(Joseph Goerres)等人一起移居到了海德堡。
1801年,布伦塔诺发表了他一生唯一的小说《戈德维,或母亲的石像》(Godwi Oder Das Steinerne Bild Der Mutter),内有一首题为《致莱茵河边的巴哈拉赫》(Zu Bacharach am Rheine)的歌谣。“罗蕾莱”在里面第一次被想象成了一个来自附近的巴哈拉赫小镇的美丽姑娘。据考证,山岩的名称Lorelei或Lorelay(今天标准化的写法为Lorelay)在中世纪德语中原是阳性名词,源于凯尔特语。而布伦塔诺通过把山岩名称的阳性名词拆分为两部分:Lore Lay,就巧妙地改变了它的性别,因为Lore在德语中是个专用于女性的名字。[6](p489)从此以后,罗蕾莱一词的冠词就被从阳性置换成了阴性,变成了今天广为人知的Die Lorelay。
民俗学最早在德国大学的教学科目里出现,是以“文化史”的名义,归属于国家学(Staatswissenschaft)之下。被称为德国“民俗学之父”的里尔(Wihelm Heinich Riehl)1854年受聘担任慕尼黑大学该专业的名誉教授。5年后,他被这所大学正式聘请为“文化史和统计学”专业教授。里尔对于民俗文化的兴趣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在波恩大学学习期间的老师恩斯特·莫立兹·阿恩特(Ernst Moritz Arndt )的指导,后者也是一位浪漫派的诗人和史学家。1885年,里尔出任巴伐利亚国家博物馆馆长一职,并兼任巴伐利亚地区的艺术品与文物古迹保护监督官,同时他也是德国自然保护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可见其活动的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学术界和高校。里尔把民俗学看成是一门政治学科,和方志学一样同为“国家学最重要的辅助学科”,研究这门学科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纪录民族心理,认识民众的自我意识,而且还应具有政治作用。[9](p821~822)另一方面,里尔也致力于德国民俗学学科的专业化和学术化,试图将来自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和传统国情研究的资料搜集法运用到民俗学研究当中。
1889年,柏林成立了第一个德国民俗博物馆(即现在的欧洲文化博物馆)。1890年,德国第一个民俗学专业组织“柏林民俗学会”成立,次年出版了《民俗学会杂志》(Zeitschrift Des Vereins Für Volkskunde)。主编万侯德发表了题为《导论:民俗学当有何作为?》(Zur Einleitung.Was Soll die Volkskunde leisten?)的发刊词。这篇文章的内容和他本人1890年在《民族心理学与语言学杂志》上发表的同名文章相似,其中提到:“民俗学的任务,是从所有的生活表现方式来研究‘民’(das Volk),即按照历史和地理来划分的成千或上百万人的人群组合。”“确切地讲”,民俗学是“一门民族的和历史的科学”。[9](p23)万侯德的观点代表了当时大多数民俗学者的看法。在他们看来,民俗学的政治性就体现在以德意志民族之“民”及其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学科使命上,而民俗学的人文科学性质则反映在了它所遵循的历史学方法之中。简言之,民俗学的学科任务就是要追溯和还原德意志之“民”的历史,就像普依柯尔特(Will-Erich Peukert)在1935年为纪念格林兄弟所写的书中所总结的那样:“他们(格林兄弟)还‘民’以历史。不是公侯之家的历史———这些早在他们之前已被书写———只是‘民’自己的历史。只是‘民’自己的历史?想想吧,它实际上是德国的历史。……那些普通的事物、日常的生活、‘民’的财产变成了历史———而不是特殊人物的行为。”[9](p24)
在鲍辛格和维波-凯勒曼(Ingeborg Weber-kellermann)等当代民俗学家的带动下,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的德国民俗学彻底告别了以民族主义和历史主义为导向的古典时期,致力于把自身建设成为一门超越民族和国界的经验文化科学。今天,在“欧洲民族学”这一新名称之下,我们已很难在德国民俗学的学术实践中找到早期浪漫主义的影响痕迹。由于浪漫主义曾给德国民俗学带来的生存危机,特别是第三帝国时期民俗学为纳粹政治所利用的耻辱历史,使得绝大多数德国民俗学者都自觉地与之脱离干系,不敢轻易地为之辩护,更不敢步其后尘。笔者在撰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遍搜了与德国民俗学学术史相关的德文论著,发现绝大部分作者都对转型前民俗学的浪漫主义传统持反思和批判态度,而很少有从正面角度去论述其价值的。唯一的较为客观地研究浪漫主义民俗观的专著,是现任苏黎世大学民俗学教授齐默曼(Harm-Peer Zimmermann)写于2001年的教授论文《审美的启蒙———民俗学意图下对于浪漫派的修正》。[13]该书一改之前的民俗学者将浪漫主义简单等同于非理性主义、复古主义和法西斯同谋等的做法,而是通过系统地分析一位浪漫主义者亚当·海因里希·穆勒(Adam Heinrich Müller,1779~1829)的著述与思想,并与康德、席勒和施莱格尔等人的相关论述进行比较,从而揭示了浪漫主义民俗思想与德国古典哲学之间的内在联系。尽管作者在最后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但本书传达出的信息十分明显:浪漫主义和崇尚理性的启蒙主义在本质上并不矛盾,它实际上是以“审美启蒙”的方式承续和发展了18世纪以来的欧洲启蒙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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